殷离正坐在石桌前,方植则恭敬的站在石桌边,正十分周到的为他沏着茶水。
尹艮身形有点僵硬,饶是一个影子,辛啸在身边都能感受到他紧绷的神经,尹艮僵立了片刻,打算绕过石桌。
“怎么,出现了?”殷离眼神犀利,傲慢的看着对面两人。
“我只是一道残影,请你不必挂怀,你多年前的目的已经达到,不过还真没想到,你竟然又收了一个徒弟。”
尹艮看着殷离身后的方植,略带嘲讽的道。
方植两颊的肌肉不自然的抽动起来,手中的茶壶发出了轻微的撞击声,他深吸了口气,将茶壶端端正正的放在了石桌上。
尹艮接着道:“看得出来,小兄弟,你也知道,我也曾经是他的徒弟,劝你好自为之。”
“那是因为你和他的想法不同,所以才会这样,你这是咎由自取。”方植心虚的辩解。
辛啸想起扶河巷洞口的长乾,唏嘘不已,不过他不想现在告诉方植,于是定了定神,吹了声口哨:“方植,没想到,你认了两个师父,还是不同类型的,怪不得你要在这里,是等他吗?”
方植的手从石桌上挪开,一言不发,低垂的眼眸掩去了他大半的瞳仁,睫毛在剧烈的颤动,像是在极力掩饰着什么,看不出他眼底的转瞬即逝的杀机。
殷离自顾自的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你们现在要去罔城,我可以放你们走,但麻烦把石头留在此处。”
殷离将茶杯搁在托盘里,忽的手中用力,啪的一声拍向了桌面,杯中茶水溅出,茶杯却纹丝未动,没有碎上一分。
辛啸感觉到了竹林四周有气流涌动,他迅速的环视一圈,做了记号的竹子周围均是风吹草动。
又是一声撞击声响,原本动都不动的七块石头瞬间原地蹦了起来,悬在了记号附近。
辛啸心道不好,抽身想跑,他都没跑几步,七块石头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把他团团围住,犹如一道铁环,将他网在了中间。
“好!”殷离兴奋的一拍石桌,指向了辛啸,“总算找到了。”
辛啸准备矮身躲过石头的挤压,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飘了起来,就在他的足尖快要脱离仙石的控制,一记掌风重重的拍了过来,他整个人犹如浮萍一般的朝一侧倾斜。
“你他妈的,人呢?”辛啸是在叫尹艮,此时的尹艮犹如一道空气,没有丝毫的存在感。
这时石桌边却有了响动,一阵瓷片的碎裂声,紧接着一壶热水朝辛啸这边浇了过来。
事态紧急,却没料到这时方植反应极快,一下就蹿了过来,拦在了茶水和辛啸的中间。
方植刚想松口气,刚低下头,就看到茶水在他身前拐了个弯,就像蜿蜒的小溪,斗折蛇行的奔着辛啸而去。
这次他再也来不及,茶水不知为何,瞬间就破了仙石的控制,辛啸一个打滚,瞬间跳出了仙石的包围圈。
这时尹艮的残影闪过,挡在了辛啸的前面:“殷离,辛啸现在不能动,破罔城的局,要靠他。”
辛啸一下僵住,转过身,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瞪着尹艮:“你是在利用我?”
尹艮扯了扯嘴角,笑容极为勉强,他的眼神像是在安慰辛啸,不过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还是惹恼了辛啸:“不是我在利用你,是很多人在利用你。”
他说的就是实话,辛啸也曾经想到过,但如此实话实说,辛啸实在无法接受,他原本白皙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额头上青筋直蹦。
殷离呵呵笑了两声:“只要山娲在,罔城需要的不是他。”
尹艮提醒:“阴芽已经认他为主了。”
说话间,七块飞速旋转的仙石转眼间落了地,就在殷离注意力被分散的瞬间,辛啸跳转腾挪,很快就出了竹林,迅速的朝清雅山上跑去。
“你还在吗?”辛啸已经顺着山路到了清雅山的半山腰。
“他不会上山,正忙着收拾他的那些宝贝。”耳边传来了尹艮的声音。
“他怎么来了,不是说他重伤难行吗?”辛啸嘲讽道。
“这你还问我,他就没受伤,都是装的,不然后来怎么会去了尹家,然后去了辛家。”
辛啸很快跑上了山顶,一阵粗重的喘气:“他这次是来找我的?”
“算是吧,他肯定听说了罔城的事情,还有阴芽出世,凭他的博学多才,掐指一算就能知道山娲也在。”
辛啸心头还有一个疑问:“轻州尹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很多人都以为是你杀了你父亲和你两位兄长,以及其他人。”
身后却没尹艮的回应,辛啸似乎感觉到了漂浮在空中的虚无,他转身去看尹艮,尹艮还在,只是没有出声,默默的低着头前行。
发觉辛啸在看着自己,尹艮这才抬起了头,淡淡的苦笑:“事实是怎样的,你不是见到了吗?”
辛啸张了张口,迟疑良久,他在想着措辞,最后艰难的涩声道:“那,岂不是冤枉了你。”
尹艮此时却一笑了之:“都是身后之事了,我不关心这个,我的魂魄到现在还没散,当务之急是想让事情了结。”
“什么事情?是刚才说的你们利用我的事情吗?”
尹艮已经绕到了他身前,一声不吭的加快了脚步,辛啸匆匆的跟了上去,很快,两人就到了清雅山顶。
“我还有件事想问下。”辛啸转到尹艮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尹艮一笑:“我只是个影子,你这样岂不是多此一举。”
“不是,我问的不是之前的事,我是想问圆猫是怎么回事?”
尹艮悠悠的扫了辛啸一眼:“殷家的传递术,那位严二公子不是和你说了吗?况且你都用过了,在没河巷。”
果真如此,辛啸又问:“不仅是严家的易容术,我觉得还有其他。”
尹艮双手附在胸前:“你感觉到了?我活着的时候,有一爱好就是学习各家绝学,到了痴迷的地步,想尽办法,所以,你很幸运。”
话不用说的太过详细,辛啸也都明白,不然尹艮怎么会拜殷离为师,他又听到尹艮开口:
“除了严家的易容术,殷家的传递术,巽真的炼化术,就给你的那一颗聚神丸,还有梁家的分魄术,和尹家剑法。”
话音刚落,辛啸心头震动,真没想到尹艮会了这么多的功法,还尽数传给了自己,他诧异的翻手去看。
“有些需要时间,易容术你会了,其他也不是你在这一时一刻就能轻松驾驭,我是没时间了,所以只能传给了你,也算是对你亏欠的补偿吧。”
辛啸刚想问没时间了是什么意思,但听到最后一句,不禁愕然:“你对我亏欠什么?”
尹艮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不觉得我们这些人对你的安排,是你被迫承受的无妄之灾吗?”
辛啸苦笑:“我不否认我是有恨,随着这件事真相的一层层在我面前剥开,知道你们也是被迫无奈,身不由已,我也没有一开始那么恨了,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事结束。”
尹艮深深的看着辛啸:“长坤道长这么多年不容易,没什么人帮他,拖着一双残臂在罔城苦苦支撑。”
辛啸知道,尹艮的魂魄附在阴芽剑上,有那么几年他几乎是与长坤朝夕相处,长坤在罔城的一举一动他是最清楚的。
辛啸回视尹艮,等着尹艮接着说下去。
尹艮却在这时停了下来,目光转向了罔城的方向。
辛啸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注意力霎时被转移,茂密的树林之下,再走上一段路就是罔城的北城门,此时的罔城灰蒙蒙的,像是被什么给遮的严严实实。
“怎么回事?”
尹艮就站在他的身边,清隽的脸上尽是肃穆:“罔城出事了。”
就在此时,一道灼热的阳光从连片的云朵中穿插而出,辛啸看清楚了,罔城的城墙已经不复存在。
映入他眼帘的是城里的房屋和街道,虽然没有任何阻隔,辛啸已经料到,这远比有城墙的时候更难进城。
寅今与辛啸分别后,直接驾着小船走清雅河,快到没河巷时,小船在水里打了个旋,直接转到了没河巷的洞口。
正忙着撑船的寅今,抬头看到一头乱发,下身残疾的长乾,顿时吓了一跳,不过他手下却卸了一半的力。撑着竹竿没有离开:“你是谁,怎么在这?”
长乾呵呵笑着:“你是寅今,严君说你回来时会经过这里,果然如此,麻烦你了。”
寅今将小船靠近长乾,上下打量着他:“这位老者,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长乾摆手:“一会我的师弟要来,你就帮我看看他们来了没有。”
寅今答应着,探头朝玲巧路看了看,河道里空空如也:“还没,他们走的是水路吗?”
“不知道,严君去找他们了。”长乾有气无力的靠着洞壁,“你这有水吗,我渴了。”
寅今忙将自己的水囊递给了他,看长乾一副无力的样子,只能扶着水囊,慢慢的将水倒进长乾张开的口中。
长乾喝了几口,朝他摆了摆手,竭尽全力的将自己重新靠着墙壁,他的脸色愈发灰白了:“好了,谢谢!”
长乾道完谢,似乎有了些力气,接着说道:“你知道吗,我们当年在清雅山上,和誉压堂的那一战,发生了什么吗?”
寅今摇了摇头,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清雅山一战,只能懵懂的等着长乾接着说下去。
“我们在清雅山上设了八合阵,逼出了誉压堂的落地七星阵,虽然不知道对方有几个人,也不知道对方的那些人到底是谁,双方从天亮斗到天黑,斗了个天昏地暗,打了个平局。”
寅今像听天方夜谭般的不可置信,不过他还是不停的点着头,双眼睁得滴溜圆。
“可不知后来出了什么岔子,我们的八合阵出现了一处缺口,落地七星阵也找到了我们这个纰漏,所以最后我们八个人是落荒而逃,伤的伤,残的残。”
长乾说到这里突然不说了,只是定定的看向天空出神,唇边的胡须不停的颤抖着。
“后来呢?”寅今忍不住问道。
长乾没有收回视线,不过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后来啊,我们从山上逃了下来,逃进了一片竹林,可有人不见了,我们五个人打算去找,留下了一个在竹林里,就在我们四个找到附近的村口时,村民说不见的两人进了村,我们只能进村去找,然后,我们就被一大片黄沙掩盖了。”
“那前辈你的腿,是在那一次伤的吗?”寅今不忍的将目光落在长乾空落落的长袍上。
“开始只是右腿伤了,我的腿,确切的说,是被那一片黄沙给生生的压断了。”
话音刚落,寅今不由的倒吸了口凉气:“多大的一片黄沙啊,那村里的人呢?”
“不见了,应该说是死了。”长乾说着,脸上浮上了深深的悲哀。
“死了,都被压死了?”寅今手中的水囊就这么落在了船艄上,他都没有注意到,水囊里的水溅湿了他的鞋子。
“像沙漠那般的黄沙,沙漠你见过吗,都是普通人啊,怎么可能受得住这些,黄沙走了,留下了一大片骸骨。”
“皮肉都没了。”寅今觉得全身的毛孔一下子都炸开了,一股凉气从头灌到脚底。
“黄沙是烫的,等沙石离开,我也只剩下了两根没用的腿骨。”长乾叹了口气,“当时那简直是滚烫的油锅从天而降。”
不远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别提了,都是我没保护好你。”
长坤就站在扶河桥上,一脸憔悴的看着自己的亲哥哥,十根颤抖的手指抠住了扶河桥的石头栏杆。
“你来了啊。”长乾一脸欣慰的看着长坤,朝他招了招手。
寅今只觉脚下船板一沉,就见一个和长乾一般模样的老头站在对面,只是一个虽然站着,但身形佝偻,而另一个坐着,却是身板笔直。
严君站在扶河巷口:“当时留在竹林里的那个人,是我父亲严秋林吗?”
长乾抬头看他,点了点头。
“那你们怀疑过他吗?”
长乾犹豫了片刻,又点了点头。
长坤佝偻的身形随着小船晃动:“这希望你能理解,因为当时只有严秋林毫发无伤,就想着让他去抵挡落地七星阵,也能试探一下他到底是敌是友,只是,只是到现在,我们都没查出当年的纰漏,到底出在了哪里。”
“可我父亲也没能抵挡住落地七星阵的袭击,最后导致了方家村的灭绝,和你们几个人的重伤,你们有问过他吗?”
等了很久,长乾没有回应,长坤急忙将手探了过去,严君也一下子落到了船上,着急问道:“道长他怎么了?”
指尖的呼吸微弱,长坤凑到了长乾耳边:“哥,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半晌后,长乾勉为其难的睁开了双眼,冲着严君招了招手,严君扒着洞口靠近。
长乾喘息了一阵,用一种极低的声音道:“你不要怀疑你父亲,不管怎样,他都是你父亲,当时因为我们多疑,才造成了之后事态的严重,严秋林在我们离开之前,曾经劝过我们,让我们不要去找殷离和尹艮,或许他已经发现了什么,只是后来,事情发生了太多,才导致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由于话说的太多,长乾又是一阵喘息,长坤替他抚着胸口。
严君的手指缓缓用力,洞口的碎石被抠了下来,在河水中砸出了几个水坑,波纹不断:“我父亲,回去后一直闭关,直到今年年初才下了山。”
长坤脸上顿时浮现了惊讶的神情:“当真,我看他走的时候很好,后来还给我写了封信,然后就一直没有他的消息,还有他这次回罔城看着也很好,他应该没有什么。”
严君摇了摇头:“我不知,父亲什么都没告诉过我。”
“如果你现在去问他,或许他会告诉你。”长坤将手指按在长乾的脉门上。
长乾艰难的睁开眼睛,窄窄的一条缝,却有一道微弱的光:“严君,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最后那句话吗?”
严君睁大了眼睛,迅速且坚决的点了点头。
长乾又闭上了眼,靠着长坤的肩膀一动不动,严君一直紧张的看着他的脸,这时也伸出了手,想去一探究竟。
长乾忽然再次睁开了双眼,浑浊的眼球没有一丝光亮,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大集市还是需要有人,我在洞口设了八合阵,需要有人日夜看护,不然那些厉鬼冤魂就会出来,罔城就会陷入幽冥地界,这里将会永处黑暗之中。
严君这才发现原本蔚蓝的天空,渐渐的成了灰色,望向远处都是雾蒙蒙的,他刚想开口说我去。
身后的寅今开了口:“我去,我看了这么多年的坟,我已经习惯了。”
接着他像是看穿严君的心思,急忙阻止:“我虽然是个凡人,什么仙法都不会,但看个阵还是看得住的,你不行,需要你的地方太多,鬼院什么的地方,还有誉压堂。”
严君只觉不妥,不过长坤接了话:“让他试试,阵法不难看,只要有活气,大集市的冤魂就不会出来作恶,毕竟他们也是凡人。”
长乾的目光逐渐黯淡,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长坤,好好对辛啸,他是无辜的,还有,方植,唉,他还是记了这笔仇,算了,都过去了,带我回去吧。”
长坤的手又一次开始的颤抖:“方植,什么记仇?”
长坤虽然问了,但长乾没有回应,长乾的手覆在了长坤的手上,从一开始的温热,到最后的冰凉寒意。
严君心头就像堵了一块巨石,长乾的话他都明白,同时也证明了辛啸在这场大戏里的角色,和他心中对辛啸的愧意。同时,他也和长坤一样,对方植和记仇这句话同样存着疑问。
长坤叹了口气:“这一天,我应该早就料到,可是真的来了,我这,我这。”
他说不下去了,将长乾的手紧紧的握在了手心里,那双一直让人觉得猥琐的眼睛里,满含着悲楚的泪水。
“道长,长乾道长要回的地方,是哪里?”严君将长乾的身体靠在自己肩头,他想要做些什么。
“长清河,我们出生的地方,我们拜师的地方,我们生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