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早，春日的清晨还有些凉得刺骨，石板路侧的草叶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行人走过，草叶摇晃，露水沾湿衣摆。天边才刚露出鱼肚白，戏园里就已经有人在各处练基本功。
梅九小心避开那些隐绰的人影，打算抄近路回屋。戏班大堂不知在干什么，灯火通明。
梅九猫腰贴着墙沿想偷偷摸摸地绕过去，结果刚蹭到门口就听见堂内传来一道中气十定的声音：
“进来！”
梅九犹豫几秒，还是乖乖照做。
老生靠坐在屋内正中央的梨木雕花椅上，一顿一顿地拨着青瓷盖花。梅字辈的几位师兄坐在两侧，小竹生站老生身后乖顺地捏着肩，时不时抬头偷瞄一眼梅九。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说话，气氛显得非常凝重。
“跪下！”
梅九默了默，一撩长衫摆径直跪下。
“古君戏班班规，背！”
“···壹，不得私改剧目；贰，各行当之间不得串戏······捌，不得夜不归宿；玖，未满二十五不得行情爱之事......”
老生把茶盏重重搁在桌上：“错哪儿了？”
“演出之日夜不归宿，还有…… ”梅九笔挺地跪着，目光下垂，长睫在脸上投下两片阴影，看不清情绪:“行了禁事。”
“呵，你还知道？听听你这嗓子，哑成什么样子了！怎么，女娇娥扮久了，忘记自己是个男儿郎？”
梅九沉默不语。
“说话！“老生的衣袖拂过桌面，茶盏应声落地，在梅九膝前炸开一朵碎瓷花。
“整日跟男人鬼混像什么话！我告诉你，戏子在那些大户人家眼里，连个玩物都算不上！你能保证他对你是真心的吗？”
怒火攻心，老生猛地咳嗽起来，手帕掩过，血迹乍现。
“师父！”梅九心头一跳，匆匆膝行两步，地上的碎瓷扎入血肉，鲜血淋漓。
“跪好！”老生推开冲过来扶他的人。
“梅九，罚竹杖二十，在堂里跪两天，任何人不得探视！”
“师父·······这处罚...点重吧·……”·一边坐着的老八略带担忧地看着梅九。
“哼，国有国法，行有行规，不罚不长记性“
“梅九听师父的，甘愿领罚。”
老生深深看了自己爱徒一眼，拂袖而去。
“师弟，这……何必呢？”
青石板的寒气渗入骨缝，大腿上竹杖抽过的地方已经麻本，被瓷片划破的膝盖渗出的血珠将皮肉和布料粘连在一起。
梅九尝试着站起来，不慎牵到伤口，痛得倒吸一口气。
“小九……欸，慢些····.”门口的人影连步跑来扶住一瘸一拐的梅九。
“九哥····你没事吧····”小竹生也不知从哪冒出头，脑袋上的小揪揪一颠一颠地跳动。
“八师兄，怎么又来了。”梅九没心没肺地笑着倚在老八的肩上，慢慢往自己屋里挪。
“师父让我给你送点药，啧···他打得也太重了些……”
“哈，没事，该打，”梅九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现在不打，以后带人回家师父打得更狠。”
“你这是认定傅家那小子了？”
梅九不知想到什么，勾唇笑着：“那当然。”
“唉，痴情种子……”
距傅锦河离开杭城已过了小半个月，期间只邮来了一封信。单纯地报平安而已，但梅九却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国内越来越乱，南方战火四起，搅得人不得安宁。
杭城边的一个小镇已经落陷，相比之下杭城更加安宁平和，这也许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听说了吗？苏州那边来了个大军阀，那一路为非作歹，啥坏事都干哪。”
“呵，那张老贼不谈也罢，已经到了杭城外了，城边那小镇的镇长为了保命，自作主张放了张狗的军队入镇……啧啧，可怜那些老乡了，多年的积蓄被那群王八羔子抢得一干二净……”
“汰！叛徒，那镇长平日里看着还挺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个怂货……”
清早的茶楼里人塞得满满当当，人们都习惯于抱着一壶新下的龙井泡在茶楼里吞云吐雾，侃天侃地侃大山，讨论资政。
“呦，梅九，今个儿不唱戏呀？”有眼尖的人看到从楼上下来的梅九，打趣道。
“戏班这周不唱戏，您要听的话我抽空特地给您唱一段。”梅九笑答，脚下步子甚是轻快:“掌柜的，两壶碧螺春，要新茶，茶要见色。”
“得嘞！稍等。”掌柜的手脚麻利地装茶，倒水，不消片刻两只铜壶便置于柜上：“两壶碧螺春好喽，拿好，慢走欸。”
“师父，怎么又抽烟？您的病才刚好没多久。”梅九将茶壶搁在桌上，抢过老生手中的烟枪背在身后。
老生转头瞥了一眼窗外，自顾自地说：“起风了……把门窗关好，要变天了。”
闷雷滚过天际，狂风乍起，草木折腰。飘泼大雨倾泻而下，银白闪电劈过穹空，同时劈开的，还有杭城的城门和那片安宁。
“他娘的，人果然不可貌相，姓傅的那小子不当人哪！”
“快跑吧，趁张贼还没进城，从南城门跑吧！”
“没用！城被围了，到处都是兵！”
百姓的惶恐混杂在雨声中，商铺纷纷关门落锁，群众如鸟兽散，昔日繁华熙攘的街道顷刻间空无一人。
“李叔，您……您刚才说什么，杭城怎么了？”梅九本到茶楼买茶，蓦然听到关于傅锦河的事，脑袋里“嗡”的一响。
“杭城城破了！傅锦河大开城门迎接张贼，做了叛徒啊！”
“这···”这怎么可能。梅九愣然后退两步，月初傅锦河临走前的笑语仍回响在脑海里：“我在这世间的作用便是尽力护好这杭城百来户老乡，而小九你的意义就是给他们带去快乐……你文我武，多好……”
不可能，这不可能！锦河不是那种人。
“听说张贼是给傅锦河送了两房姨太当通关符，个个貌美如花。……啧啧啧……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后面的话散入雨幕再也听不真切，梅九颓然站在原地呆了许久，最终抬脚向城北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