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最终还是没有等到人。
不知道是因为他被选中了,还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吃不到午饭所以直接去训练场了,反正不管是哪个原因,他都没有过来。
何清只好忍痛给自己加餐。
今天的饼里面填了蜜馅儿。这种馅趁热最好吃,咬一口,热乎乎的糖浆就一下涌出来了,烫得舌头都要猫起来了。
她边吃边往训练场走,敏锐地察觉到路上人比往日更多一点。甚至路过某个天井的时候,她还看到了廊下有人在拿着工具糊窗纸。
张家这几进都是老宅子,并不是所有的窗户都用上了玻璃,大多数还是反复泡过桐油的油纸,是需要更换的。
张家人身手好,有人叠了个人梯,也有人挂了根绳索攀在那儿。几个人在那儿打打闹闹的,动作轻盈得像燕子。
何清在柱子后面驻足了一会儿。一阵带着寒意的冷风顺着走廊扫过来,直接灌进了她的后脖子。她忍不住把领子拉得高了一点,哆嗦着把手缩进袖子里,然后才发现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
鹅毛一样的雪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转眼间天地蒙起了苍茫的白色。风在飘忽地吹,雪花也跟着飘忽地转悠。
有个张家人拿着浆糊刷向外看了一眼,奇道:“今年的雪怎么下得那么晚,往日入冬就开始下了,进山的时候雪能淹到腿肚子了。”
“今年的年早,我们回来的也早,年货都还没运进来呢。”另一个人说,“大概今年算是个暖冬吧。”
他对面的人吹了一声口哨,算是作为回答。
对于这批在年前陆续赶回来的张家人来说,暖冬意味着第一场雪的推迟。大雪封山的日子不会太早到来,他们进山的路也不会那么辛苦。
但对于何清来说,这些和她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干系。一个月前她穿上正叔送来的棉袄时就以为冬天已经来了,结果今天这一场雪忽然下来,她听到有人说“今年的雪下得晚了”,何清才知道这个冬天才刚刚打头。
她想,原来这个地方的冬季如此漫长。
下雪并不意味着训练停止。
何清来到训练场的时候场上的人还不多,几个教头正围着一个铁桶,在边烤火边聊天。
负责带他们训练的人并不固定,有些是帮人代班,有些是来教他们一段时间后接到任务走了,有一段时间甚至是谁打赌输了谁来,所以其中有好几张面孔何清完全不认识。
她四处扫了一眼,没看见那个男孩,于是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听几个教头聊天——他们也在聊这场雪。
不多时训练场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风呼啸着擦过地面,雪也越下越大,地上已经有了积雪。教头看了看天色,开始催促所有人去跑圈。
说是“教”,其实教头从开头到结束都只说了几句话,怎么压低重心,怎么调整呼吸,怎么控制体力——这些技巧也很难概括,反而是靠自己摸索出来更靠谱。
随着体力消耗,队伍开始越拉越长。教头干的最多的事情居然是把被风吹歪方向或者摔在地上的人捞起来,再一脚踢进队伍里。
说起来这还是何清第一次在这样的天气里进行体能训练。
张家并不算太严苛,没有直接让他们去山里拉练,也没用让他们负重。山风经过巧妙设计的院落廊墙到达训练场时已经被削减了,但这样密集的风雪还是意味着很多东西。
下降的能见度,体力的控制,呼吸方式和频率,抵抗风阻的姿势。
何清花了一段时间来调整自己,逐渐适应了刀子一样刮的风和糊在眼睛前的雪花。等她适应过来以后,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速度并没有落下。
“本能”或者说“天赋”,这种东西帮了她很大的忙,感谢张海燕……不,张海晏。
掌握技巧后就只有控制体力的问题了,跑着跑着她开始走神——主要是掌心的伤口分走了她的大部分注意力。
她没有扯布条把伤口包扎起来,血已经止住了,开放伤口应该能好得更快。
再者,琪姐的匕首很锋利,她切得其实并不深,切缘平整,位置也很巧妙。虽然刚开始血涌出来得速度很快,但其实并没有表明上那么可怕。何清试着张合五指,发现除了牵拉到伤口的疼痛以外手部的基础活动很少有影响。
就分了个神的功夫,一阵猛烈的风卷着雪粒刮来。
没反应过来的何清被吹得一个踉跄,猛地退了几步,不小心踩到了后面的人。
一个六岁小孩的体重再怎么样都重不到哪里去,她背后的人也是。本来没有她这么一下到还好,现在何清稳不住重心,身后的人也被她撞得跌跌撞撞,两个人一起乱七八糟地滚成一团,哐地撞上一棵树。
“……”
受伤的手撑在了地面上,有小沙砾磕进去了,何清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掐着手腕慢慢站起来,缓过去这一阵疼以后,转过头去看另一个人的情况。
“……你还好吗?”
风雪淹没了她的声音,或者这句话的末尾她的声音本身就变得越来越低了。
她看到被雪覆盖的地面上多了一串零星的血点。
她的伤口被扯开了吗?
何清有点茫然地低下头看看自己。
并没有啊。她摔的时候特意保护了这只手。
雪水被体温捂化了,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手心里粗糙又潮湿的沙砾不可能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
何清更加迷茫地抬头。
对面的人和她一个姿势,正用单手撑着自己爬起来——除了他没有像何清一样掐自己的手腕来转移疼痛。
何清看到了他的伤口,也在手掌心,比她的更加糟糕一点,斜着贯穿了整个手掌。
这么一下把他的伤口又搞崩了,又或者是因为压根没有人给他止血的药物,总之血液从伤口滑到他垂落的指尖,又缓慢地滴落在地上。
一滴,一滴,一滴。
她的脑子乱哄哄的,各种东西开始闪过,一些她见过的没见过的可能见过的但她又忘记了的——一会儿是雪地里的红梅,一会儿是白宣纸上的朱砂墨,一会儿又是白雪覆盖的潭底一尾安静的红鱼。
“你……”
何清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插进队伍里来的,反正她找他那会儿他还没来。
紧接着她又想起来琪姐塞给她的药瓶。
该不会是因为她拿走了整个药瓶,所以才没有药给这孩子止血了吧?
“……”
“……对不起。”她有点慌张地说。
几乎是同时她突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风送来几个教头的呼喝声,在很远的地方,没有人靠近,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嘘,我带你去上药——我们跑吧。”
何清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向外飞奔。
哇哦。
她眼前红梅倏忽绽放,朱砂陡然晕开,潭底的红鱼甩尾游去。
*
何清不知道自己跑过了几进房子,从她熟悉的地方一直跑到了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她止住脚步,被她拽了一路的人也跟着停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疑惑。
呃,好吧,突然抓着别人的手跑了确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何清松开了他的手腕,环视周围。这处的天井不大,中央有一口六边形的小井,井口由青石砌成,上面竖着一架木的辘轳。
“雪是脏的。”何清指了指自己的手,又指了指他的手,然后她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说清楚,就走到井边开始打水。
第一桶水打上来,浮着一层薄薄的碎冰,一股凉气透出来。她先泼了一半在自己手心里,冲掉了手心的脏东西,又朝男孩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男孩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走到她身边蹲下,学着她的样子把手伸出来冲手。
“你看上去很小。”何清突然说,“你不该是这一批的。”
男孩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你被挑中了。”何清继续说,“但你也没被带走,为什么呢?”
没有回答。
当然何清也没有很想要得到他的回答。
她继续自言自语道,“是因为年纪小吗?是怕你死在路上吗?”
她伸手握住男孩的手,从怀里拿出琪姐给她的瓶子,倒出药来糊在他手心的伤口上。
在雪里又跑又蹲的,她的手指已经冻得僵硬了,因此动作相当粗糙,但男孩依旧一声不吭。
药见效很快,血逐渐凝住了,何清拨弄了一下瓶盖,想了想还是把药瓶收了回去。
正叔送来的东西里没有药物,她不想把这东西给送出去。
何清站起来,拂掉身上的落雪走到廊下。男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雪里看着她,他的瞳仁里倒映着漫天飞舞的大雪。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对视了一眼。
“你走吧。”她说。
何清有点烦了。
男孩看了她一眼,也没有说谢谢,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雪簌簌落下的声音又包裹住了何清,她席地坐下,开始盯着屋檐上的冰棱发呆。
作者有话要说:交友行动大失败。
何清本质上是“担心世界不喜欢她,所以先一步讨厌全世界”那种。很敏感,试探一下,一旦没有被回应就会立刻退缩,然后开始自闭发呆。小哥的发呆是真在放空,清崽发呆那是在消化负面情绪。
……事实上小哥也不能说是没回应,他应该是压根不知道怎么回应(……吧?)。
东北山区下雪大概11、12月份?百度上搜的(严谨的南方人作者)
小哥凝血功能好像比正常人更差一点。
不过就算没有何清崽,琪姐这批人也不会把药给小哥的。
清崽:惨。
小哥:更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