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从一片黑暗里醒来，她巴眨巴眨眼睛，首先确定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失明。

很好，没有，还是能看清一点东西的。

她松了一口气，摸索着从床铺上爬下来，一把拉开罩着窗户的东西，嗯，姑且称之为窗帘吧。

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何清盯了手里的破布看了半晌，然后环视四周，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她被丢到了一间比柴房看上去好不了多少的房间里。

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只有靠墙放了一张床和一把椅子，椅子上摆着脸盆和洗漱用品，另一边的墙上钉了几根钉子，钉子间拉了一根绳子，应该是充当挂毛巾的地方。

没有桌子，没有镜子，没有衣柜，当然也没有换洗的衣服。

……为什么她刚刚只能看清一点东西？哦，因为这里只有这么一点儿东西啊。

她是记不清一点儿关于“何清”的事情了，但也本能地觉得就算是从前最糟糕的时候，她也没有住过这样的地方。

何清昏头昏脑，一时间什么也不想想，只想坐着发呆。

于是她又慢吞吞地挪回床铺上，给自己盖上原来那条有点霉味地被子，靠着墙半坐着，然后开始安静地等人发现她。

在她数完对面的墙上的钉子洞、正要数第二回的时候就有人推门进来看她了。

来得出乎意料的快。何清想。

“醒了？”是乐呵呵的带着东北口音的男性声音。

何清闻声抬头，看到一个留着长辫子的大叔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样子特别像蹲在地里干活的农民，浑身还有种憨厚的、好像特别好欺负的气场。

大叔浑身上下都写着三个字，“老，实，人”。

……老实人吗？她不信。

何清忍不住更加警惕起来，把后背紧紧地挨着墙壁，谨慎地看着他。

大叔笑容满面地跨过门槛，把椅子上的东西放到床尾，然后拉着椅子坐到她旁边来。

“张海燕？”大叔问她。

何清心想没错，我也刚刚知道我姓张。

大叔笑了一下，说了句“别怕”，紧跟着开始查户口似的报名字。何清听他念一个就点一下脑袋，一大串名字反正她一个也不认识，完全是胡乱点头。这些名字应该是她素未谋面的父母亲眷？更多的也猜不出来了。

大叔好脾气地做总结道，他应该算是“海燕”的远房堂伯伯，张海燕的祖上几代和他是同一个祖宗，听说她来了本家，所以特地过来看看她。

何清在心里嗯嗯嗯，心想看不出来这是个家族产业，怪不得听刚刚一串人名全都姓张。

也不对……大叔刚刚说她爸妈都姓张，她爷爷奶奶也姓张，这一大串都姓张，没有一个不是姓张的。

“……”她有点狐疑起来了。

不会吧不会吧，法律照顾不到的地方你们就乱搞……玩内部通婚是吧？

……希望你们家族产业够大，不然的话她多少得现场尬笑一个。

大叔又说了点什么别的话来安慰她，大概是觉得她孤零零一个小孩子挺可怜的，然后开始转入正题。

“既然来了本家，那就要分得清这里和外头的区别，这里规矩多得很，进来了就进来了，以后的日子可没外头那么好过了。”他说。

“海燕，你知道本家规矩严——你知道有多少这样你个年纪的小孩走着进来，最后又被抬着出去吗？”

老实人大叔不笑了，脸上表情阴沉下来，非常能唬人。

何清识趣地装成被吓到了的样子，赶紧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们好歹还有亲爹亲娘顾着，再不济还有个干爹……傻孩子，你爹娘都在海外，你可怎么办呢？”大叔语气又缓和下来了，他叹口气，看了一眼何清。

何清：“……”

她赶紧控制脸上的肌肉作出一个傻孩子该有的懵懂的表情。

“……算了，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还小，听不懂也没关系。”大叔又满脸叹息，好像下一秒她就要死在这里了一样。

不，我觉得我听懂了，我还觉得你很想让我听懂。

“海燕，这样吧。” 老实人大叔正色道，“你喊我一声正叔，我答应过你爹娘多照看你一些，你不用担心，只要听正叔的话就可以了，正叔经常在本家办事，多少能够帮你一把。”

何清：“……”

……可能你不知道，刚才有个老头说我爹娘把我丢进来以后就没管过我，所以我觉得扯我爹娘这个幌子不太行。

何清沉默着想。

大叔就坐在床边，并不催促她，也不喊她的名字，但何清知道他正在耐心地等她开口。

他已经暗示得足够明显了，他也希望得到一个他想要的回答，或许此刻他正在暗中打量这个孩子的发顶，一边心里漫不经心地想着希望今天不要白跑一趟。

何清当然希望能再拖一拖，让她能够想得更多更仔细一点。但她同时也明白是一个紧迫的考核。大叔和善的目光并不能掩饰他的来回审视。他始终在观察这个孩子是不是足够聪明……是不是值得他在她身上花时间。

如果她迟疑得更加久一点……不，不能够再拖了。

反正再考虑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一个大人拿捏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多容易啊，愿意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已经是给足何清面子了。

随便赌一把吧。

赌他想物色的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她不应该表现出任何血性或者桀骜不驯。她应该唯唯诺诺犹豫不决，而同时她的回答却不能模棱两可。

何清瞪大眼睛，让酸涩的眼眶内迅速充盈起泪水，眼泪顺着她脏兮兮的脸颊滑下来，滴落到手背上。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谢谢正叔 ，那，我、我都听叔的。”

*

正叔走了。

何清三下两下把脸上的眼泪抹干净，又揉了两下眼睛。

这时候她慢慢想起老头说的话——“把她塞到七八岁那批去，她年纪小了点，也不碍事，死了就算她没这个命”。

【把她塞到七八岁那批去。】

说明有一群七八岁的小孩集中在这里，是他们专门搜集了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吗？这个年龄有什么特殊的吗？刚好听得懂话，能够识字，好哄骗好差遣，又没有足够的反抗能力？

【她年纪小了点。】

没错，她觉得“海燕”是五六岁的样子，可能有点营养不良，所以实际年龄应该是六岁上下浮动，刚好对的上。

【也不碍事，死了就算她没这个命。】

很危险，最糟糕的结果会死。那个自称正叔的男人并没有在这方面夸大，他只是说了一个事实，这个事实也足以压垮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的心理防线。

而老头之所以觉得她死了也无所谓，是因为他还有一整批的七八岁的小孩，这批小孩里未必没有比她更好的。

不，就是因为肯定有比她好的，所以老头不打算管她的死活。他压根不在乎。

至于正叔今天对她说的话……傻子才会全信。

老头和摸骨大叔应该有明确的合作关系，这个“正叔”可不一定了。

他可不一定站在老头这边。

一个成年男子特地来来洗脑一个小孩，为什么呢？她凭什么呢？一个小孩子能带给他多大利益？

何清想，“张海燕”恐怕还没有这个本事。

她只是一个爹娘不管举目无亲的小孩而已，即使有某方面的天赋，但这个所谓“本家”应该是尖子生班一样的地方，她年纪那样小，就算天赋异禀也不会特别突出。

那么，她特殊的地方在哪儿呢？

她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了这个男人的注意，让他觉得有必要在她身上下注一点筹码。因为这个东西，他才会挑在这个下午急匆匆地赶来，避开所有人，等着她在陌生环境迷茫地睁开眼睛——因为在这个时间点，他恰好可以煽动一些雏鸟情节，再不济还可以用一些狡猾的话术，一些威逼利诱。

他不需要她立刻相信他，他只需要她相信他一点儿够了。一个从小独自一人的孩子总会有许多难处，只要他愿意，很容易让“一点相信”变成“许多相信”。他需要这“一点相信”，所以他塑造了一个很容易被信任的形象……或者他本身就是这个形象，他才会来？

他试图种下一个“因”，为了他想要的某个“果”。

她一定有某个特殊的地方……唯一特殊的地方。

……老头，摸骨大叔，她，除了她以外没有第四个主角出现的谈话。

或许特殊的不是她，是老头？是摸骨的大叔？

何清回忆起在她没去之前老头和摸骨大叔应该已经谈了一段时间的话了，她走后这段谈话显然还在继续。从老头的语气、动作和神态来看，他应该是信任摸骨大叔的。从她最后偷听到的关于“圣婴”的零零散散几句话推论，至少是可以关起门来私下争论某些秘密的关系吧？

所以，或许既是老头，又是摸骨大叔——是他们代表的那方阵营？

……这还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猜想，没有任何证据去佐证。

但是。

何清想，如果是的话，那可真是可怕。

古希腊哲学家阿基米德说给他一个支点，他可以撬动整个地球——天呐，不会有人真的会为了撬起什么东西而四处去撒支点吧？

如果是的话……那他应该更加缜密一点，做得更加细致贴心一点，而不是像这样，因为轻视小孩子，让她抓住了一点端倪。

她低下头，用力擦掉了手背上的泪渍。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打算把这段意思加进去的：

【此刻何清还没接触到这个庞大的家族中经年累月运作的、稳定又因为某些原因而岌岌可危的机制，那些巨大到难以想象的信息情报网络，以及依靠这个网络而构建的、让人毛骨悚然的操纵可控或不可控因素的能力，所以她会觉得这种为了撬动什么而“不断撒支点”的方法是很难理解的。

这一天正叔对她的拜访，其实是张家人惯用的手法的一种，改变无数个小小的东西，然后借此撼动数倍庞大于它的目标，这就是张家人用以参与历史的方法。】

但又感觉加进去有点画蛇添足，所以没加……以后看看哪里能不能加上。

如果看不懂的话，嗯……下面这样解释可能会好理解一点？

通俗一点解释：

首先分裂是已经存在一段时间的了，正叔和老头是两个阵营的。

正叔看中了女主的身份（女主爹妈把女主丢给老头所以女主是天然敌方阵营属性，老头打算先考量一下也就是散养女主所以他比较容易钻空子，女主年纪不大也比较好骗），试图抢先洗脑女主，给对面埋个软钉子。当然女主不可能是他物色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每个钉子都是独立的，且会在某个时间点发挥作用」，这是正叔在他的阵营的工作。

那为什么女主其实猜到了局部又不太相信自己想法呢？

因为她压根不知道张家几千年运转的基础所以没法理解张家人这套做事的逻辑……她觉得大叔这么搞没赚头，有点傻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