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灵蕴下了飞机,已经是次日京城第一抹曙光破云而出的时候。
坐上出租车,安灵蕴摇下车窗。小摊贩韵味十足的吆喝声,早点丝丝缕缕的香气,都给他一种陌生而熟悉的踏实感。那双黯淡了许久的眼也终于流露出一点期许的光。
安顿好行李,安灵蕴瘫倒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出神。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索性先去自家店“微服私访”一番。
“La Trouvaille”坐落在城东一条步行街靠近街头的位置。安家在城西,坐出租过去也得40多分钟。
安灵蕴站在门口,凝视着招牌上漂亮的花体字,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La Trouvaille”店里分为两个功能区,一个类似普通的面包店,设柜台售卖法国传统的甜点和蛋糕,平价实惠。招牌的像可露丽,拿破仑酥,和泡芙;另一个则相当于是下午茶餐厅,设桌椅若干,主打安宗巧和团队设计的创意甜点。
安灵蕴假装顾客进去转了转,对设施装潢,甜点成品的完成度等各方面还是很满意的。接着,他缓步来到收银柜台前,彬彬有礼道:“您好,我找你们店的总负责人张经理。”
张经理几乎是满头大汗地赶过来见这位小祖宗。虽然二人只是在应酬席上有过点头之交,但张经理对这位小少爷印象极其深刻。更何况这位以后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小老板,更是怠慢不得。而且,安灵蕴来得太突然,饶是张经理平时工作扎实到位,心里也不免犯嘀咕。
“安少爷,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能得到您亲自指点真是我们的荣幸!”张经理热情地跟安灵蕴鞠躬握手,漂亮的场面话一筐接一筐往外蹦。
安灵蕴浅笑着跟他寒暄几句,接着又漫不经心地将话题引到跟营业相关的问题上来。张经理战战兢兢地陪着他巡查了后厨,翻阅了账目。看到安灵蕴满意地频频点头后,张经理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说话也格外活泼热络起来。
“咱们家品牌的质量当然是没的说,简直就是整个京城西点店的标杆!没有一家甜品店的营业额能赶上咱们!”张经理颇为自豪,“其实啊,咱们最大的竞争对手不是同行的西点店,而是一家卖中式糕点的——‘点花酥’!”
安灵蕴微微挑起眉:“我们跟一家中式糕点店比什么?”
“您不知道,这‘点花酥’是最近几年才开起来的,也就4、5年吧,就开在咱们这条街的街尾!而且老板是鼎鼎有名的国宴大师易洞明!他退休后闲不住,开了这家糕点铺,只当个消遣。易老爷子您可能不太了解,他特别擅长做中式酥点,在京城名气可大了,好多人都冲着他的手艺去呢!这店刚开的头一两年火爆的很,好多顾客都被吸引到那儿去了,路过咱们店看都不带看一眼的!咱们店冷清了好一阵子!”张经理说得眉飞色舞。
安灵蕴暗自奇怪。“La Trouvaille”在这儿开了少说也有8、9年,是有口皆碑的。都说一山容不下二虎,这点花酥面对这样有竞争力的一个甜品店,不仅不避嫌,还专门挑在同一条街,而且是街尾的位置。简直就像是要故意挑衅一争高下。若不是真的自信好酒不怕巷子深,恐怕就是自寻死路。
张经理还在继续:“之前是易老爷子他一家三口在打理店铺,忙不过来,只好限量供应。每天天不亮都有人去排队,那劲头跟去看□□升旗似的。不过现在好像没看见易老爷子和他夫人了,只是他儿子和其他几个年轻孩子在负责着。他们家现在的客流量倒不如以前那么大了。”
安灵蕴随口一问:“那易老先生公子的手艺想必也是出类拔萃吧?”
张经理一时语塞:“这……其实易先生的公子我倒是没怎么听说过。而且他管店后点心的数量限制得更紧了,顾客怨声载道地他也不管,很是随心所欲,但他家名气倒是不减。嗨呀,估计就是个纨绔子弟,哪儿能比得上安少爷您年轻有为。咱们品牌能长盛不衰,还多亏了您和安总呀!”
安灵蕴不得以又和张经理互相吹捧了一番,婉拒了张经理要给他设宴接风的提议。他因为自己创作甜点的需要,本就渴望接触中点制作。现在他的兴趣已经被“点花酥”勾起来了,他想亲自去看看这家特别的店。
约莫走了几百来米,安灵蕴远远就看见了那古色古香的牌匾。阳光照在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上,平添一份不可言说的韵味。
一个腼腆的男孩正端着盘子站在门口,给围在他身边的小孩子们挨个儿发着绿豆糕。好不容易把这些小孩们安顿好了,他又细声细气地向行人吆喝:“改良绿豆糕,欢迎品尝——”
安灵蕴有些好奇,上前拿了一块。虽然尝不出味道,但他能感受到扑鼻的豆香和细腻的口感。这和他印象中小时候吃过的绿豆糕可不太一样。
里面加了黄油和牛奶。
有点儿意思。安灵蕴心里一动。传统中式糕点大多都是用猪油,虽香但易梗、腻。这糕点师竟然另辟蹊径用了黄油这一西洋玩意儿,不仅大胆而且有点水平。
小孩子们吮着手指上的绿豆糕渣,还不愿离去,又围住了门口的柜台,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柜台上架起的小油锅,似是在期待什么。有几个还踮起脚不停向店里张望。
安灵蕴悄悄走到这群小孩身后,也欲一探究竟。只见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男子从里间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一块改了刀的粉色面团。小孩们一看见这青年便一齐欢呼起来。
这青年五官硬朗,眉眼英俊桀骜,连头发都是凌乱地支棱着,是很锋利的面容。大多数糕点师的气质在常年烟熏火燎被生生磨地温和,他那身锐利的锋芒却尚未褪去。但他举手投足偏偏透着一种懒洋洋的姿态,浑身都是一股漫不经心的散漫感。
青年扬了扬下巴,示意小孩们离油锅远点儿,然后熟稔地倒油、开火,等待油温升高。等油锅开始外翻细小的气泡时,青年便用筷子夹着粉色面团慢慢放入了锅中。安灵蕴没看出什么特别,刚在心里嘀咕,下一秒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耳旁炸起孩子们的惊叹和欢呼。
那面团被改刀的部分慢慢向外翻卷,露出层层叠叠的酥层和鹅黄的陷心。
一朵娇艳的“荷花”缓缓绽放在浅金色的湖面上。
安灵蕴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这朵“荷花”,直到青年捞出荷花酥放在收银台顶层的小瓷盘上,直到孩子们饱了眼福一哄而散。
可能是看安灵蕴盯着荷花酥的眼神太过愣怔,那青年误以为安灵蕴动了想买的心思,只得抱歉一笑:“不好意思,这荷花酥是非卖品。您要不进来看看其他点心?我们家的桃酥、枣泥酥都挺受欢迎。”
安灵蕴慌忙收回视线,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他懊丧自己第一次在外面这样失态,他刚想说点什么挽回场面,一对上青年那极其明亮而锐利的眼神,又怔怔地一时失语了。
易道珣皱着眉打量着安灵蕴。这个涨红着脸不说话的人生得标致异常,深邃的眉目就像是雕刻家手下完美的艺术品。那半长微卷的头发松松束在脑后,又给精致的五官平添一股柔和之美。注意到安灵蕴深棕色的瞳仁和发色,易道珣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小声咕哝道:“哦,这老外听不懂中文。”随即朝里间喊道:“小林子!出来一下!”
“跟你说了多少遍别这样喊我!难听死了!”一个清秀可爱的小姑娘骂骂咧咧地跑出来,在看到安灵蕴时,语气瞬间温柔下来:“这位客人您好!请问您需要些什么?”
易道珣看不惯她这变脸的做派:“得了,人家听不懂中文!你这个大学生用英文跟他交流交流。”
林小芸一听来劲了,但还是不忘揶揄道:“亏易伯伯还送你出国交流了好一阵子,怎么连句洋文都不会说?”然后她捏着平生最亲切最温柔的声音,用英语热情地向安灵蕴打招呼。
安灵蕴无奈。他继承了母亲这个法国美人的相貌,因为极富混血特色的面孔不止一次被当成外国人。他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补救这个尴尬地局面,只好艰难开口道:“不好意思,我不是外国人。我想来见一见您家店的老板。”
易道珣快速敛去了窘态,道:“我就是。请问您尊姓大名?找我有何贵干?”
“我叫安灵蕴。我来……”安灵蕴有些张口结舌。他本以为这老板是那位易洞明大师,此等人物定不好见,便胡诌了个理由等着对方拒绝他好走人,没想到易道珣大大方方认下了。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
慌乱间,安灵蕴瞟到店门最旁边立着一个牌子,上书“招聘”两个大字,心一横,道:“我来应聘!”
听到“安灵蕴”三个字,易道珣脸色一滞,不由眯起了眼睛。他回想起自家老爹昨天早上打过来电话,特意叮嘱道一位叫安灵蕴的贵客最近会过来,必须好生招待。当易道珣追问这人的身份,易洞明只是含糊道“是同行”,再没其他具体信息。
易道珣心中不禁警铃大作。之前京城几位纨绔子弟为了寻个消遣,非要来点花酥学习制作糕点,美其名曰“体验生活”。易洞明打心里看不上这些轻浮的小打小闹,但迫于那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的面子,只好拿易道珣当挡箭牌让他来接待。那些公子哥缠了易道珣足有两三天,惹易道珣不胜其烦。介于之前的先例,再加上父亲的闪烁其词,并且安灵蕴浑身上下写满了“养尊处优”四个字,易道珣便顺理成章地误以为眼前这位也是先前那些人的一员。
应聘。呵,说得倒是好听,一丘之貉罢了。
思及此,易道珣态度陡然懈怠下来。他双臂松松地环抱着,懒洋洋地笑道:“那您想应聘哪个岗位啊?”
“糕点师?”安灵蕴犹豫地吐出这三个字。他终于看清楚那招聘启事原来是隔壁面馆招募服务员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但现在已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扯。
这下易道珣更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注意到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易道珣又忍不住逗他:“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您瞧着可不像是干我们这行儿的,倒像是个拿画笔或者弹钢琴的艺术家。”
“瞧您说的,做糕点可不就是一门艺术吗?”安灵蕴不动声色地回道。
易道珣忍住笑,“能碰到您这样同行,那真是幸会。您是中点师?那您最擅长做哪些糕点啊?”
“我是……”安灵蕴习惯性地想否认,话到嘴边,又硬生生转了个弯,“我是西点做得也不错的中点师,很多糕点我都擅长做。”
偷笑够了,易道珣又正色道:“好吧,多才多艺的安先生。但有些话得说在前头:我们家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既不随意招收糕点师来学习,也不随便吸纳其他流派的手艺。您若是一时兴起呢,我们也乐意为您做的糕点单独开辟一个柜台,但盈亏自负;您要想长久发展呢,那真是抱歉,我们不做慈善,顶多雇您一个月,还劳烦您另谋高就吧。”
气氛一下子有些凝固。林小芸拼命戳着易道珣的胳膊肘,示意他别把局面搞得这么僵。那个正吆喝绿豆糕的腼腆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凑过来悄声向林小芸打听,反被低声呵斥“易子斐,你就是个木头脑袋!”
安灵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何时被这样轻视过?他自己想脱身,和碰壁被劝走,是两码事。对方这话看似客客气气,却夹枪带棒,安灵蕴不禁反唇相讥道:“在绿豆糕里加牛奶和黄油就不算吸纳其他手艺了?”
易道珣一愣,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本以为是个绣花枕头,没想竟还有些真本事。
于是,他仿佛刚刚自己什么也没说过,朝安灵蕴粲然一笑:“安先生,我们很欢迎您这样优秀的中点师。您明天早上八点过来上班方便吗?”
这托马斯回旋式翻转的态度让安灵蕴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再较劲也没意思,他便将刚才的事揭了过去,微微一笑,向众人道了声明天见,绷直脊背离开了。
坐在回程的出租车上,迎面的凉风让安灵蕴彻底清醒过来。他越是回想刚才的事,越是觉得不对劲。自己的本意只是想去打探打探对家情况,根本不在去点花酥当什么劳什子糕点师,怎么最后反而把自己赔进去了?糕点师的工作本就不轻松,他又不愿刻意摸鱼被人奚落,这下更没时间准备自己的交流赛了。何况味觉还在失灵,这样一来想要恢复怕更是遥遥无期。
事已至此,他又不好反悔。安灵蕴懊恼得像是蹭花了一个抹面无比完美的蛋糕。
不过好歹能近距离感受一下中点的制作,积累一些素材,不算太亏。他勉强安慰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安灵蕴内心OS: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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