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近三更,星垂平野。法国八月的夜晚透着沁人心脾的凉。风在轻柔的呼吸,连素来聒噪的鸣虫都已沉沉睡去。而安家别墅内依然灯火通明。
安灵蕴轻轻倚在工作台旁,目不转睛盯着烤箱,耐心地等着最后一箱练手的舒芙蕾出炉。一旁的老管家陪他一起候着,几乎昏昏欲睡。
烤箱发出“叮”地一声。老管家勉强撑起困得已耷拉下来的眼皮,就已见安灵蕴娴熟而迅速地拉开烤箱,取盘、装盘、摆盘,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老管家舒了口气,刚想溜之大吉,一盘尚冒着热气的舒芙蕾便直冲冲地怼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狡黠地望着老管家:“陈伯辛苦了,吃点宵夜再回去休息吧!”
陈伯眼前一黑。
这位小祖宗为了准备下个月回京城的甜点交流赛,最近起早贪黑加强练习,对自己苛刻到近乎偏执的地步。安灵蕴自己不知疲倦,店里的一众品鉴师和管家陈伯可被折腾地死去活来。他们得配合安灵蕴的练习进度及时给出反馈。虽然品尝安灵蕴的甜点是一种享受,这样一天下来也难免味觉麻木。品鉴师们一下班便如获大赦,只剩陈伯坚守着陪安灵蕴加班。
所以尽管舒芙蕾散发出足以让任何人缴械投降的香气,但陈伯的内心是拒绝的。
可那殷切的目光让陈伯如鲠在喉,那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安灵蕴见状便趁热打铁,又故作失落地垂下眼:“原来陈伯已经不喜欢我的手艺了……看来明天得加大训练强度。陈伯,你可得好好监督我啊。”说到最后一句时,他更是故意加重了咬字。
陈伯在安家服侍了近20年,平素便迁就安灵蕴,对软硬兼施这一招更是没办法。于是他只好拿出壮士扼腕的决心,艰难地切下一小块送到嘴里。
安小少爷一向在行拿捏人。
走了惯例的评价流程,陈伯看着安灵蕴眼底的乌青也心疼,又忍不住劝到:“灵蕴,你的能力摆在那儿。安先生也从不逼你非拿奖不可,你又何苦这样逼自己呢?”
“不够,还不够。”安灵蕴有些出神,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父亲总说我离合格的甜点师还差得很远。”
安父安宗巧弱冠之年赴法学艺,是法式西点界颇负盛名的华裔西点师。他创办的甜品店“La Trouvaille”,更是多次登上米其林指南。作为安宗巧的独生子,安灵蕴既有父亲的言传身教,又深得几位“MOF”大师的悉心指导,年纪轻轻天赋过人,备受业界瞩目。
如此年纪,如此技艺,本不需要将这样一个交流赛放在眼里。但安宗巧早就有意把京城的唯一一家分店放手给安灵蕴接管,所以这次的交流赛,也是一次无声的宣言,很大程度上考验着安灵蕴能否接续起这份荣耀。
更何况安灵蕴虽生在中国,但只有童年在中国度过,之后便一直随父亲定居法国,在国内露面极少,此次比赛也可以说是他在国内西点界的初亮相,他更是不敢丝毫懈怠。
而且最近,安灵蕴感觉自己遇到了瓶颈,并且越是练习越是觉得找不到状态。他隐约感觉这是无法单纯通过打磨技术来突破的,但具体症结在哪里,他一时也想不透。
这样想着,安灵蕴顿时压力山大。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新鲜的舒芙蕾也味同嚼蜡,甚至有些许淡淡的苦涩在味蕾上弥漫开来。安灵蕴眉头轻蹙,以为是太过劳累所致,于是又拿起一块细细尝起来。
安灵蕴脸色微变。他有些急迫地问陈伯道:“您刚才说这舒芙蕾甜度正好?会不会有些太淡了?”
陈伯有些意外,但也只是以为自家小少爷惯有的吹毛求疵,不禁笑答:“灵蕴啊,你没听说过嘛,甜点不甜可是对甜品的最高赞美哟!我这一把年纪了可没你那么好的味觉,我只觉得跟平常甜度一样的。”
“所以它能尝出是甜的?”安灵蕴的手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对啊,不然还能是咸的吗?”陈伯发觉了安灵蕴的不对劲,“灵蕴,怎么了?”
安灵蕴只是呆在那儿,但脸色却肉眼可见地一点一点苍白起来。顷刻,他一言不发地走到调味品橱柜前,舀了一大汤匙盐就径直往嘴里送。接着还嫌不够似的,又倒了半杯陈醋,喝水似的一口气就灌下去了。
陈伯大惊失色,以为安灵蕴劳累过度受了什么刺激,忙冲上去夺过杯子:“灵蕴!”
安灵蕴像失了魂,又幽幽飘到冰箱前,拿出昨天吃剩下的马卡龙,不顾仪态地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
陈伯此时已经不敢出声,只是高度警惕地盯着安灵蕴的一举一动,生怕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更荒唐的事。
安灵蕴就那样一声不吭地靠在冰箱前,双眼涣散地盯着脚尖,手足无措地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半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难看到极点的脸色。
随后,他慢慢抬起头,极缓地眨了一下眼,梦呓般喃喃道:“陈伯,我尝不出味道了。”
这一周,安灵蕴过得极其煎熬。
他前前后后把所有一流医院都跑了个遍,但检查结果均显示他的味觉神经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也不存在其他疾病引起的味觉并发症。医生猜测可能是长期高度精神压力引起的暂时性味觉紊乱,并不需要任何药物治疗。但安灵蕴按照医生建议停止高强度练习安心休息几天后,依然没有丝毫的好转。
安灵蕴本想瞒下他失去味觉的消息,并早已打好小九九——安宗巧正在外出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安母Aviva作为米其林评审员,工作地点严格保密,在她这次任务结束前没人能联系上她;而陈伯又架不住安灵蕴的软磨硬泡,口口声声答应保密。没想到陈伯看着安灵蕴一天天消沉下去,不得以临阵叛逃,还是偷偷打电话给了安宗巧。
不巧陈伯在通话快结束时被安灵蕴当场抓包,但木已成舟。陈伯讪讪地放下座机话筒,努力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安先生说他三天后回来。灵蕴,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得安先生回来拿定个主意。”
安灵蕴人麻了。
父亲教会他用面粉和奶油创造奇迹的技艺,母亲给了他高度灵敏的味觉。这些都是他曾引以为傲的资本。而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
安灵蕴不知道该用何种姿态面对父亲。他讨厌失败,害怕失望。
在安宗巧航班到达的那个早晨,陈伯起了个大早侯在机场接机。等陈伯接到安宗巧回来后,安灵蕴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一张纸条端正地摆在他卧室的枕头上:父亲,陈伯,我回中国了。请不要担心我,下个月的交流赛我仍会如期参加。
安小少爷跑路了。
陈伯抖抖索索地拿起这张纸条,急得说不出话来。
安宗巧则有些郁闷:“这孩子是故意躲着我呢?我还想跟他好好聊聊。”他又是感慨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又是唏嘘跟孩子生分了,但脸上丝毫不见惊慌之色,还气定神闲地安抚了陈伯两句。
陈伯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安先生,灵蕴的情况……还要自己一个人回国,还要去参加比赛,这能行吗?他本来就应该好好休息,现在还这样折腾……况且那边也没个人照应……”
安宗巧出身商贾之家,少年北上学艺时在京城购置了一套小洋房居住。安灵蕴6岁前大部分童年时光都在那里度过。安宗巧对祖国有着割舍不断的情感,就算整个工作和生活重心放在了法国,每年也要尽量抽出时间携全家回国小住。所以那边的各种生活必需品可谓一应俱全。
安宗巧听着陈伯絮絮叨叨,有些好笑地摆摆手:“他也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陈伯嗫嚅着:“毕竟才刚满22……”
“灵蕴从小就是这样,什么事儿都往心里藏。要是有什么稍微没做好,就喜欢躲着不见人。脸皮子忒薄。我们干着急也没用,这次就先让他一个人好好静静吧。”安宗巧落下一声轻轻的叹息,随即笑着拍拍陈伯的肩膀,“老陈啊,帮我泡杯茶吧。”
陈伯端着茶来到书房时,安宗巧正出神地想着事。安宗巧接过茶杯慢慢地转动着,又凝神想了一会儿,最终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陈伯,叮嘱道:“这本书寄给灵蕴。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一定要包装好,别弄皱弄湿了。”
这书并无名字,只是用牛皮纸仔细地包起来,掂起来还挺重。陈伯也不多问,应下后便离开了。
安宗巧呷了一口茶,缓缓地往外吐着气,喃喃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直到茶汤氤氲的热气都已消散了。然后,他拿起座机的听筒,郑重地按下了一个号码。
作者有话要说:小科普:“MOF”是指“法国最佳手工业者奖”。MOF是法国甜点的最高职业认证,代表法式甜点的最高水平。但这个称号有国籍限制,只有法国公民才能获得~所以咱们安爸爸虽然很厉害,但也不是mof哦~
感谢你的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