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那个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又叫了一声,“兰若。”
他的声音清脆又甜腻,却带着千年不见的苍老。苍不语没有转过身,他的心跳却渐渐地响亮起来,他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
“为什么不来拥抱我呢,兰若。”那个男孩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熟悉,悦耳得好像少年。
苍不语静静地站着,手中握着八荒,稀释了的血水顺着他的指尖一点点滑落到剑上,然后又顺着剑尖指地的剑刃落到地上,溅起一个个小小的血花。那个男人将一切看在眼里,轻轻笑起来,笑声在电梯井里回荡开去,显得有些尖锐。
“你还是改不掉坏习惯,”苍不语慢悠悠地开口,好像疼得快要灼烧起来的手指并不是他的,“拥抱是一个最容易背叛的姿势,你忘了吗?” 他记得有人曾经告诉过他,不要和人拥抱,因为这个姿势太容易背叛也太考验人心。但究竟是谁说的他却不记得了,长长的年岁里,如果每一件事情都要细究也未免太痛苦了。
那一头的人也不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微不可闻,苍不语也陷入了沉默,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对峙,像两个从远古来的白衣剑客,不出刀,也不说话。
艺术馆的四楼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这整个学院视野最好的地方,施耐德站在窗前,一共四个组已经在他的部署之下牢牢地控制住了学院的各大要地。曼斯坦因和古德里安站在他的身边,古德里安的手里还紧紧捏着他的红色圣诞睡帽。曼斯坦因刚给守夜人打了个电话,摸了摸要秃不秃的脑袋思索着这份听起来有点荒唐的生日礼物。他想说,取消戒律,解放言灵算什么生日礼物,但在此刻这份礼物却如此恰如其分。
施耐德静静地看着玻璃窗外,所有人员已经有序到达了守备地点,没有战斗力的人员也已经完全撤离。他看了看安静的亮着红色灯光的控制台,沉思了许久才下达了最后一条指令,他把通讯频道接到了C组公用频道,“C组收到请撤离教堂区域,加强图书馆的警戒;C组收到请撤离教堂区域,加强图书馆的警戒。”
他将指令重复了两边,然后停顿了一小会儿。曼斯坦因和古德里安不知道他的意思,曼斯坦因不说话,古德里安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但是在这里只有执行部的施耐德才是最高的指挥官。施耐德看了他们一眼,又补充了一条指令。
“C组收到请立刻撤离教堂区域,不包括楚子航。”
古德里安险些跳起来,施耐德难得的有耐心给他们解释了这是为了隐瞒楚子航的言灵,以免引发校园恐慌。
危险的言灵。曼斯坦因眯起了眼睛,看着完全被施耐德好学生理论带着走的老友,心中不禁有些无奈,可是事实上,他的心里也有些动摇。毫无疑问地,昂热是个教育家,也许是潜移默化,他手下的教授们除了特立独行的苍不语大多还真和他相似,有些教育家的成分。
曼斯坦因完全明白那样的苦。孤独和不安随时随刻折磨着脆弱的神经,别人鄙夷中带着畏惧的神色到现在都在他心里无法消磨的恨,有时夜半梦回他都会猛地看见那样一双双带着隐隐恐惧的眼睛。若是可以,他不希望任何一个学生受到这样的对待。
不过说起奇怪,前一阵子转到苍不语手下的那个女孩子比起楚子航和路明非恐怕也不遑多让,果然,他正想着施耐德便提了起来,“陈墨瞳,她的导师曼斯在中国死了,所以他被调到了苍不语名下。我记得苍不语从来都没有带过学生,但这次确实曼斯亲自留信,事实上,那个时候他是希望将陈墨瞳放在你的名下。”
他意味深长的顿了一顿,“曼斯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最清楚,你是不会对陈墨瞳不好的。”他又皱了皱眉头,继续说道,“不过后来他改了主意,因为他听叶胜说苍不语准备回学院了,于是他在最后的时刻改了主意,亲自和校长说希望将陈墨瞳交给苍不语。”
曼斯坦因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问出了口,“为什么?”
施耐德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们知道的,苍也没有言灵而且他从不掩饰这一点。”他抿了抿嘴,“不过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比你更护短一点吧。”
曼斯坦因叹了一口气,“你这样的语气我可听不出来你究竟是在夸谁。”他迟疑了一下,古德里安丢开圣诞帽,说道,“提起阿苍…是不是本来他也应该在这里?”
“是的,”施耐德好像也是这才想起来,不过他倒是很平静,回答了古德里安的问题,“按照道理说这场入侵的反击战总指挥应该是他和他的战斗部才对。”
“战斗部?”古德里安愣了一愣,“我们学院还有这样的危险的部门?最危险的不就该是执行部了么?!”施耐德冷冷的扫了他一眼,他才讪讪闭了嘴。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曼斯坦因倒是反应过来,“几十年前苍不语刚来学院的时候,校长就赋予了他战斗部总指挥的职位,不过说起来学院之前也从来不曾发生过战斗,苍不语这朵小奇葩也从来没有招过人,所以到现在为止其实战斗部也就只有他一个光杆司令吧。”
施耐德低嗤了一声,“他是小奇葩,那谁是大奇葩?”要是苍不语在这里恐怕又要嘲讽他们中文学得不错了。
“那现在他在哪里?”古德里安摸了摸后脑勺,不得不把他们跑远了的话题扯回来。
施耐德紧紧盯着各个角落的监控,嘴里却没有闲下来,“据说警报发生之前他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楚子航的寝室,两个人在里面酣畅淋漓地吃了一顿四川汤锅。”他啧了啧嘴,神色有点奇怪,虽说是他要楚子航去找的苍不语,但是他总有一种嫁女儿的感觉。“子航说,他去冰窖了。”
“冰窖?”曼斯坦因低低地反问,然后叹了一口气,“也对,他要是能安安分分地出现在这里我才奇怪。”他擦了擦眼镜,“那个时候我在想,他是不是懒得招人。后来才觉得不是,他这样子的人根本不需要同伴,他本身就是整一个战斗组。”
空气中传来剑柄上铃铛一声清脆的响动,像是一记干净利落的下切,断开了绷紧的弦。
一声轻笑声响起,掩盖着细碎的破空风声,苍不语眸子微缩,浮上一抹浓重的翠意。他猛地一跃,半空扭身,滞空短短一瞬,八荒便气势如虹地一剑劈下,带起尖利的风声,钝刃将破风而来的金色箭羽斩成两截。他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人,带着红白相间描金的狐狸面具,和他差不多的身高却穿着一件月牙长袍,腰封绘梅,黑色披纱,纱尾施施然垂在地上,露出一双描金靴子。
他的手中擎着一张弯月长弓,通体金色,隐隐生光,一看便不是凡物。苍不语的脸色完全冷了下来,张口一字一顿吐出三个字来,“五行弓。”
“没错。”少年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我本就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你早就知道五行在我这里,又在愤慨什么呢?”
“我从未了解你。”苍不语握着剑柄的手完全没有松开,指节已然有些发白。“何况我也不愤慨。”
“你不必了解,我就是你啊。”少年似乎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从声音便可以推断出面具下面定然是一张眉眼弯弯的笑脸。苍不语倒是完全不吃这一套,语气冷淡得很,“我与你生来相反,收起你那套嘴脸。”
“你不该这样对我,我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不是吗?”少年似乎有些委屈,声音也变得湿淋淋的,好像可以预见他面具下微微嘟起的嘴。但他手上却猛地一拉,将弓拉满,箭羽缠着一条金色的龙,绕着锋利的箭头游动,张口带着咆哮猛地冲向苍不语。
这一次苍不语不再后闪而是迎面直上,剑锋横立,原本无锋的长剑从剑柄猛地窜出翠绿的光芒,化作一道龙形破空向少年而去。正撞上呼啸而出的金色箭羽,两条龙缠作一团,在灼热的空气里发出尖利的嘶吼。汗水顺着苍不语光洁的额头滑落,在尖尖的下巴上汇聚然后狠狠砸在地上,溅起小朵小朵的尘埃。
少年的话似乎特别多,带着微微的怜悯,“把自己弄成这样,值得吗?你早该和我一起长眠。”
“若是遇见了对的人,便没有值得,只有愿意。”苍不语说话带着微微的喘息,他的背脊挺直,整个人却因脱力在颤抖。他的骨子里泛起一阵躁动,手几乎颤抖得握不住剑,然而他又一次扬起了剑尖,纵身往前疾行,少年抬手张弓搁挡,攻弓剑相击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苍不语眸色一敛,剑尖轻抖,剑势斗转,缠着弓身直刺人肋下。少年伸手压腕将弓身一伸一转险险挡住剑刺,幽幽喟叹,“五行八荒本一体,集天地之精华,承日月之温养,却不想还有这兵戎相见的一日。”
苍不语眸色淡淡,“废话休说。”他的剑被弓抵住,再也难进分毫,可是少年的弓在此般剑势下也动弹不得,两个人竟也就这样僵持住了,苍不语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
“这可不是废话,”少年倒是悠哉,虽说动弹不得他却似乎不急不躁,反而又开始了闲聊,“说起来,我们也是难得能够这样说说话。”话罢,他却皱了皱眉头,眼波轻荡,话锋一转,“看来是不行了,有人来了。”
“叮——”隐隐又是一声电梯到站的声音。
苍不语心里轻哼一声,昂热这个老家伙,几年没有回来,冰窖也变得谁都可以进了。他伸手摸向后腰,从腰带上抽出一把短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向少年心口刺去,少年这一次倒是大惊,猛地向后一纵,短匕险险划过他的胸前,白色的衣料被划出了一个大口,露出雪白的胸膛,还带着一道深深的划痕,红色的血液顺着肌肉的纹理滑落,面具随着他的动作散开,发髻也随着他的剧烈动作散开,正好盖住了他的半张脸,他低垂着头。木质狐狸面具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三瓣。
他先是低低的笑了起来,然后更是放声猖狂的笑起来,到最后他几乎笑出眼泪来。“我差点忘了,这样子不择手段的才是你啊。你才是作为恶的存在啊。”
“我本就是完全的罪恶。”苍不语走过去,握紧手上还沾血的匕首,他几乎快要失去理智,他的神经在叫嚣要他杀了眼前这个人。少年几乎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杀意,但是他却有恃无恐,怜悯似地说道,“别忘了,只要你还活着,我便不会死。”
电梯的层数显示往下,已经到了这一层,这次清脆的“叮——”更清晰了。
电梯门缓缓打开,苍不语下意识地往电梯看去,楚子航一个人站在电梯里。
等他在回神,他身后一个人也没有了。他的左手拿着短匕,右手紧握着八荒,低垂着头,鲜血顺着刀刃落在地上。楚子航从电梯里走出来,他从教堂里出来,施耐德就直接开放了电梯让他去地下接应苍不语。
在他的心里,苍不语似乎和接应这个词完全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他还是来了。他看着站在血泊里的苍不语,他知道这里有苍不语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苍不语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得像俄罗斯海港里夏日也不融化的坚冰。
他提着剑走进电梯,靠着电梯壁轻声说道,“走罢。”就在电梯门合上的瞬间,他的身子便顺着电梯壁滑下去,眼睛也终于合了起来。楚子航看着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把他背起来,苍不语的呼吸打在他的耳朵上,微小却很平稳。
他走过到处都是火焰的校园,一步一步背着苍不语往医疗部走去。
不经意间,他侧过头去,苍不语的睫毛就倚着他的脸颊,又长又翘,映着火光在眼下留下的阴影,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