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不语抱着书,并没有直接敲门,他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望着窗外,好像在观察缓缓流动的火烧云,隔壁的房门虚掩着,一条小缝漏出暖橙色的灯光。他深吸一口气,身子因为走廊突然的一阵穿堂风打了个颤儿。他拿出学院给配备的iPhone,手指触到冰凉的屏幕,划开解锁。
手机里干净得令人发指,默认的手机桌面上面只有默认的应用,他看了一眼毫无提示的信息和电话,手指飞快地落在联系人一栏上,犹豫地顿了顿,终于还是按下锁屏键,重新放回了口袋里。阵阵香气从房间里顺着门缝飘出来,苍不语屈指敲门,就听见里面的人说了一声请进。苍不语推门进去,看见中间的矮桌上摆了一个电磁炉,锅里的雪白汤水散发着鲜香,依稀可以看见鱼头和鱼尾,咕噜咕噜冒着小泡儿。
他的第三个谈话人安安静静的坐在矮桌边上,刻着手里的胡萝卜雕花。桌上雪白的瓷盘三三两两,摆着切片极薄的牛肉和几个小炒。苍不语看了看被丢在角落里的炒锅和玻璃器皿。挑了挑眉,说道,“没想到你还会做菜。”
“施耐德教授说,你对四川的汤锅很有兴趣,” 楚子航见他进来放下了手里的萝卜,解释道,“我认为他说的是火锅。”楚子航并不是特别明白为什么施耐德教授授意自己要照顾这位看起来和自己年纪差不了多少的教授。也许年轻是一个理由,然而在他的认知里,施耐德教授并不会因为这一点就高看一个人。
直到看见他满身是血地冲进控制室,他第一次看见如此锋利而沉重的眼神,不逊于施耐德教授,他才有些明白。所以听自己的导师说苍不语喜欢吃中餐,他便没有叫外卖,而是选择了自己动手。毕竟能送到卡塞尔的外卖也就只有食堂而已。事实上,对着食谱来做也并不是特别难,他暗暗地给微博上那本《宴宴子教你十道家常菜拿下小受的胃》点了个赞。
“确实如此,”苍不语耸耸肩,坐在楚子航对面的软垫上。“我对施耐德的中文水平不抱厚望。”他托住下巴看着锅里翻滚的水泡和整齐排列的牛肉,真心实意地赞叹了一声,“刀工不错。”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个盯着桌上的萝卜花,一个盯着锅里的泡儿,一时间两个都善于沉默的人,没有人开口说话。沉默在两个人之间蔓延,房间里只能听见汤锅翻滚的声音。
兰德无聊地坐在实验室的讲桌上,看着矮个子的约翰逊拿着笤帚清扫地面,这一周的炼金课程结束以后由他们两个负责清理实验室。她无趣地卷着自己的粗麻花辫,一边伸出手指清点留在桌上的玻璃器具,一共二十六套。她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个数,然后轻轻松松的蹦下桌,然后清点了柜子里还没有拆封的新器具。她歪着头点了两遍,转头问约翰逊,“John,没拆封的量杯和量筒不见了一套。有外借记录吗?”
“有,记录显示,二年级,楚子航,学号AI060143。”
“喔,楚子航连回寝室也做炼金实验?!”兰德喃喃,“果然很帅啊。”
苍不语抿了抿筷尖,放下筷子,安静地看着楚子航。楚子航几乎同时放下了筷子,抬头去看苍不语。苍不语看着他的眼睛,深邃的金色好像融化的一汪春水。
“礼仪学得很好。”苍不语淡淡道。
“你的伤好了吗?”楚子航几乎同时开了口,声音重叠在一起,一个沉稳,一个清脆,却显得意外和谐。楚子航顿了顿,还是轻轻说了声,“谢谢。”
“完全好了。”苍不语也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看向楚子航,定定地说,“你是不是很奇怪,在学校里为什么会受伤?”
楚子航习惯似地垂下眼眸,“施耐德教授说,一切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都在常理之中。”
“代我向他表达谢意。”苍不语凉凉道,“同样的,他希望我能和你谈一谈。”
苍不语皱了皱眉头,“听说你的过去很特别,以至于很多人都认为你是异类。施耐德怕你的压力太大,以期望我的一番谈话就能改变你。为此他答应我了一顿法式大餐。他对你不错。”
“我以为催眠的效果会更好。”楚子航淡淡的说道。
“催眠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没有用的。”苍不语难得的没有垂下眼去,在暖色的灯光下,一抹深翠色在他眼中流转,显得他的眼睛格外晶亮。“有一些人,他们善于把心和悲伤掩饰在很深的地方,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如果催眠都有用,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沉湎于过去的可怜人了。”
“是吗?”楚子航轻轻地问,他没有去看苍不语,语气迟疑又近似肯定。
苍不语没有说话知识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施耐德最后选择了我来和你聊一聊么?众所周知,我除了嘲讽不太会说话。”楚子航微微侧首,表示洗耳倾听。苍不语无谓的勾了勾唇,“因为,他们都太正常了。在他们眼里,只有疯子才能和疯子沟通。”
“这么直白地说自己是不正常的疯子,真的好吗?”楚子航摸了摸桌上的筷子,问坐在对面的苍不语,两个人都放松的很,好像只是好友之间小酌三盏两杯,闲聊夜话。
“人类把与自己不一样的少数者称作异类,这些人因为不一样的天赋而遭到排斥。”苍不语缓缓的说道,“你以为他们对异类那样的情绪是厌恶,实际上,也有时候那样的情绪叫作畏惧,他们畏惧那些被他们称之为异类的东西有一天因为他的天赋异禀可以掌握世人生死,所以他们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消失,冷嘲热讽,动辄讨伐,无非是人类的劣根在作祟,他们见不得别人比他们好。”
“这是…说教吗?”楚子航很快的笑了笑,问苍不语。
“不是,你们好像总以为我想教会你们什么,其实我并不抱那样的期望。”苍不语冷静的答道,“我从不说教,只是经验罢了。我的经验足够多,连昂热也要靠边站,毕竟他是我的学弟。”
楚子航难得的愕然,苍不语似乎很享受他这样的表情,于是提议道,“这样吧,如果只讲你的故事并不公平,你不愿意也无可厚非。不如,我拿自己的故事和你交换,如何?”
楚子航回过神来,开口道,“这样的交换并不公平。如你所说,我的故事是我一直掩藏最深的故事,而你,若你真的与校长同等年纪,你的人生必然充斥着故事,你可以随意选取其中之一,却要换我唯一的故事,这样也是不公平的。”
苍不语耸了耸肩,他的眼里似乎没有一点悲伤难过,语气也一如既往的平淡, “在你的故事里,你失去了父亲,而在我的故事里,我失去了我的恋人和我几乎所有朋友。”他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看着楚子航,“这很公平。”
公元1900年深秋,落日西坠,德国汉堡。
秋风猎猎,一辆马车在泥泞的小路上压辄出一道深深的车辙印记,不远处的卡塞尔庄园灯火辉煌。庄园门口停满了马车,从车上下来的男人礼帽华服,女人衣香鬓影,黑色的马车终于驶进了庭院,道路旁的灌木迷宫好像隐藏在黑暗里张开嘴的野兽,马车的檐角挂了一盏油灯,豆大的火焰随着车轮摇摇晃晃。
昏暗的车厢里对坐着一对男女,背着光,少女的脸模糊不清,倒是对坐的青年,脸还有些稚气,穿着深色的西装。“梅涅克给你选的?有点老气了。”清亮的男声在马车中响起,还带着微微的抱怨。
另一个声音说道,“没事的。倒是你,别忘了遮着你的声音。这里的规矩真多,害得我还得找一辆马车拉你出来转一圈。”
清亮的男声带着笑意回道,“谨慎些总是好的,梅涅克刚回来,若是让别人知道我住在他的庄园里总有风言风语。放心吧,这样的场合,反正也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我就是想和他光明正大跳支舞罢了。”话罢,只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息。
车轮停下的时候,青年起身,先下了马车,然后伸出手来,微微弯腰,迎接车上的“少女”。车上下来的人脚踝纤细,穿着月白色的舞鞋,一席素色的舞裙好像一小抹夜里的月光。站在门口寒暄的诸位贵族眼光轻扫,有不少看见了这位好像瓷娃娃一样的中国少女,黑发盘起,簪一朵绯红的花,衬得她肤白如雪。那些人眼中有赞赏也有不屑,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小姐。
“听说了么,” 伊莱莎和站在她身边的闺中密友窃窃私语,眼中带着隐晦的嫉妒和鄙夷,“这位来自中国的小姐是在剑桥读书的时候和风趣有礼的卡塞尔伯爵遇上的。”
“是的,”旁边年轻的绅士插嘴道,眼中倒是有几分欣赏,“苍小姐的温婉和爽朗很快赢得了卡塞尔伯爵的心,听说他们相处的很好,也很相爱。”
“是吗,”伊莱莎反驳道,“可惜她是个平民。”她这次可是志在必得而来的,她的父亲前几日终于被她说服了,正要借着这一季一度的舞会和年轻的卡塞尔伯爵商量他们的婚事。她年轻美丽,又有一个强大的家族,想必卡塞尔伯爵再怎么喜欢那个平民也会为自己心动了。
“是吗?我看他脖颈上的那一粒珍珠都比你今日整套裙装贵了。”年轻绅士笑了笑,趁着这些涨红脸的贵族小姐发火前离开了这处。
“你来了。”接到了消息迎出来的主人,年轻的卡塞尔伯爵眼眸晶亮,对站在少女旁边的青年友善地说道,“多谢了,昂热。”然后牵起少女的手,缓缓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
“那个少女…”楚子航犹豫了一下,难得的神色有点微妙,“是你?”
“是,”苍不语神色淡淡,好像谈论的是今天的天气一样的正常话题,“威廉二世的时候,由德国的刑法规定,同性恋是一种违法的邪恶行为。趋利避害,不得不如此。”
“你镇定的语气可没有不得不的意思。”楚子航面无表情地陈述道。
“确实是不得不。”苍不语的神色淡漠,薄薄的嘴唇轻轻抿起,“可是,这个故事里,除了我,昂热老了,其他人都成了一抔黄土,业火化灰,英灵散尽,我看着威廉二世也成了一个流落异乡的可怜人。一切的怨恨还有什么意义呢?”
作者有话要说:戴珍珠项链的苍宝。wink.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