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姆达酒馆位于曼鲁奇后街的拐角处,从外看平平无奇,低矮的房门上满是陈旧细小的裂口,还有各种肮脏的糊状物和随手乱涂的痕迹。
至于酒馆内部,也没什么特别的。这昏暗狭窄的空间里充斥着难以言喻的酒气和汗味,墙角东倒西歪躺了一大片软烂如泥的醉汉,在里面行走,时刻要防备踢到这些“不明生物”。
在酒馆的尽头,有一个被黑色帘子遮住的隔间。浓妆艳抹的女主人打着哈欠坐在那里,无聊地扔着手中的一枚银币。
银币上印着起始之神贾纳斯的头像,正反面是不同的面庞。每扔出正面,女主人就会在一旁的木板上刻下一道划痕,知道那些划痕组成一幅规整的图案。
这项游戏枯燥又单调,却是女主人唯一的消遣。
待银币第七百七十七次抛到正面时,她神情恹倦地起身,从一旁的木柜里翻出半瓶松子酒,拔开瓶塞就直接往嘴里灌下。一点酒汁顺着她的下巴滑向锁骨,再慢慢隐入线条丰满的胸口处,她擦都懒得擦,又回到原处。
就这么打岔了一小会儿,黑色帘子那里就来了两个人——其实是三个,但跟在最后面的那个年轻人头埋得很低,整张脸隐在墙角的黑暗里,从衣着打扮上能看出,是与主人共同前来的奴隶,她直接忽略不计了。
女主人换上一副热情妩媚的神色,笑吟吟地对着最前面的男人道:“晚上好,许珀琉斯大人,图姆巴诺老爷已经在楼上等您了。”
“晚上好,沃拉夫人。”男人回以同样的笑容,声音低沉而悦耳,随意地解下了肩头的深色披风,任由它垂在手臂上。他今天的打扮十分低调,只身着一件没有花纹的纯黑长袍,腰间一条半掌宽的镀银皮革腰带。如此简单的装束,被那高大颀长的身材和轮廓深邃的五官一衬,倒显出几分由气质沉淀出的华贵。
这位代执政官大人出身于声名显赫的贵族,年少时便立下了令皇帝亲自表彰的功勋,算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只是他性格并不怎么稳重,不热衷于待在帝都,反而爱往外跑,年逾三十也无心成家。
老熟人之间没有太多客套的必要。女主人往前走了两步,正准备拉开帘子时,突然停下来回头问道:“恕我冒昧……您旁边这位是?”
尊贵的代执政官大人并非第一次光临此地,但这还是女主人第一次看见许珀琉斯带外人过来。
那人穿着灰色衣袍,身形高挑而消瘦,露出的一截手腕莹润洁白,绝不是奴隶或平民会有的肤色。
沃拉好奇地打量着,想探出更多秘密,可对方脸上戴着一只款式普通的骨制面具——这东西在曼鲁奇后街相当常见。此处毕竟是律法管辖的灰色地带,许多人来这里寻欢作乐,又不想暴露身份,往往会选择隐藏容貌。
许珀琉斯伸手将那人揽进怀里,无视对方的挣扎与抗拒,轻笑道:“一个朋友而已。”
他面色如常,尾音却带着浅淡又不正经的暧昧,在“朋友”二字上略微加重语气,实属让人……不得不多想。
女主人更好奇了。
代执政官和塞丽雅夫人之子的那点艳情史,整个波佩达谁人不知?
事实上,在来波佩达上任之前,许珀琉斯一直都是贵族圈子内“洁身自好”的代表,从未有过什么滥情的风流传闻,也对金钱不怎么热衷。
元老院本以为这次能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栽在了塞丽雅母子手里。街坊传言许珀琉斯对宁斐死心塌地,一片痴情,这可把那群迂腐的老头子气歪了鼻子。但他们也不敢直接在皇帝面前说许珀琉斯坏话,只能憋闷着满腔怒火。
女主人曾远远见过宁斐,知晓那位素来骄矜的大人是何等惊心动魄的美貌。
有那样美丽的情人,还能带着新姘头出现在这里……她看着面前贴得毫无缝隙的两个人,心里不由得一阵腹诽。
——什么柔情蜜意情深似海,都是假的,我看喜新厌旧才是真的,这些贵族可太会玩了!
吐槽归吐槽,女主人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
她一把扯开了黑色帘子,后方赫然是一道幽暗的木制阶梯。
许珀琉斯向她道了谢,半搂半抱地带着怀里的人踏了上去。
面具之下的人似乎对这种行为十分抗拒,但显然无济于事,于是这点抗拒落在外人眼里,就成了欲拒还迎的情趣。
没眼看,真是没眼看。
女主人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待二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她忽然嗅到了一点馥郁的月桂花香,在周遭浓重的浑浊空气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下意识地想捕捉香味的来源,甫一抬头,正巧与那位跟在后面的年轻奴隶眼神相对。
在极短的时间内,女主人蓦然感到一阵胆寒。
锐利如蛰伏的野兽,又仿佛淬了一层寒冰。
——那绝对不是一个奴隶该有的眼神。
刚才对话时,对方就一直沉默地站在后方倾听他们的谈话,几乎成为一座和黑暗融为一体的雕塑。
黑色帘子被拨得哗哗响,很快又重归于沉寂。
徒剩女主人望着楼梯口,回味着前面短暂的一幕,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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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放开我了吗?我自己会走路。”
刚到一处没人的楼梯拐角,宁斐就不客气地伸脚,朝身旁之人身上踹去。
许珀琉斯反应敏捷,轻巧旋身,直接卡住了他的腿侧,避开了突袭。
“宁斐大人,你对每个情人都是这样,用完了就扔吗?”
声音里还透着股幽怨般的委屈。
宁斐心里一阵恶寒,简直要被这个不要脸的无赖气笑了。
“每个情人”?他哪来的其他情人?
“别用您贫瘠的大脑来揣测我。如果实在闲得无聊,大可以离开波佩达去寻找新的乐子。倾慕您的美人数不胜数,足够您余生享尽艳福。”
宁斐冷冷瞥了挡在身前的许珀琉斯一眼,伸手想把他推开,对方却纹丝不动,脸上是一如既往的令人火大的欠揍神情。
宁斐无比恶毒地想着,如果有一天,许珀琉斯出事,身份地位一落千丈,他会毫不犹豫地落井下石,锤烂对方那张厚得堪比牛皮的脸。
“啊,亲爱的,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到处乱搞的浪荡子吗?”许珀琉斯微微俯身,低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不管您是出去乱搞,还是守身如玉,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许珀琉斯大笑起来。
宁斐的这番话不知戳到了他哪个点,让他乐不可支。
等笑够了,他才终于松开了对宁斐的禁锢。
宁斐冷哼一声,径直向前走,没多久,就来到了楼梯尽头。那里有一扇没关牢的门。
他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霎时便被里面透出来的吵闹声刺得蹙紧了眉心。
——索姆达酒馆的顶层,坐落着波佩达最大的地下赌场。
这里的喧闹宽敞与一楼的沉闷狭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事实上,索姆达酒馆只是一条通向它的小径而已,这个赌场横跨了整片大楼的顶层,俨然跨越了律法的约束,有一套自己独特的规则。
今夜遇见许珀琉斯,其实并不在宁斐的意料之中。但他大致猜出了对方来此的目的。
就在三个月前,波佩达城最大的神庙因火灾而损毁。重建神庙是项极为艰巨的工程,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也远非寻常工程可比。
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盯上了它。
原因很简单——掌管神庙的是波佩达的主教兼大祭司,在每年的祭祀活动上拥有绝对的话语权,颇受民众信任。
如果能拿下新神庙的修建权,拉拢大祭司,可谓是百利而无一害。
塞丽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但重建神庙,谈何容易?
从图纸设计,到资金筹集,再到调动规模庞大的工匠群体,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况且塞丽雅根本没有元老院的支持。
为了绕开元老院的阻拦,宁斐去求了许珀琉斯。
其实也算不上求。
严格来说,二人是交易关系。待神庙建成,许珀琉斯亦能从中获利。
只是想让许珀琉斯松口,除了许诺利益,还得……付出点别的,这才有了几天前他主动跑去对方府邸的那一幕。
宁斐很清楚,神庙的修建背后,其实是塞丽雅和元老院的博弈。尽管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处在尴尬的境地,但他仍不希望她输。
塞丽雅没有退路,一旦落败,等待她的只有死局。
宁斐亦没有退路。
今夜的索姆达赌场比往日更为热闹。
四面墙壁上都挂着昏黄的油灯,整个场地散布着将近上百张赌桌,骰子、钱币、木盅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大部分人脸上都洋溢着几近癫狂的痴态,有人唉声叹气,有人鼓掌欢呼,手舞足蹈,群魔乱舞,犹如一场地狱里的狂欢。不断有衣着暴露的奴隶穿行于人群,手中捧着晶莹的美酒,寻找尚且清醒的客人——他们非常聪明,深知酒精能麻痹神经,让人陷入狂热的冲动中,最后沦为欲.望和贪婪的俘虏。
宁斐冷眼凝视着这声色犬马、荒淫无度的场面,丝毫没有被氛围感染。他相当清醒地记着自己的任务。
不久前他得到消息,波佩达最大的富商——图姆巴诺,将于近期从遥远的东方游历回来。
此人一向深居简出,鲜少在人群中露面,今夜却会在索姆达赌场现身,这是宁斐为数不多的机会。
——他要在此说服图姆巴诺与塞丽雅合作,为神庙的重建提供足额的资金。
“在想什么?”
宁斐吓了一跳。许珀琉斯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耳廓响起,带起的那点热浪让他浑身酥麻,颇为难耐。
“既然已经到了目的地,您就没必要再跟着我了吧?”
“我怎么能放心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亲爱的,无论是元老院还是你的母亲,他们都没法用法律约束这里,若是被那些人看见你的脸……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许珀琉斯忽然上前一步,宁斐怕他又动手动脚,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肩上一沉,被人轻轻扶住。宁斐回头,发现海弥尔的眸光正紧紧锁着自己。他不由得抒了一口气:
“我不是一个人,我还带了奴隶,他的身手可不输那些专业的角斗士。相比之下,许珀琉斯,你还是担忧自己的安危比较好。”
察觉到宁斐的排斥和警惕,许珀琉斯觉得好笑。
——比这更亲密的事情都早就做过了,还躲什么呢?
他终于收起了脸上轻浮的笑容,只淡淡道:
“走吧,我带你去找图姆巴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