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城区之间的距离不近,光凭两条腿,恐怕走到第二天早上都没法及时回去,姜昼只好用身上仅剩的一点钱叫了辆马车。
这种鬼天气,街上无论是行人还是车辆都极少,能叫到车都已经很幸运了。
精明的车夫显然深知这点,故意把价格开得比平时高了一倍,姜昼没得选择,硬着头皮当了冤大头。
马车行驶到花莓街,距离目的地还有三百米左右的距离,姜昼提前下了车。
他现在在花莓街街角一户有钱人家里当家庭教师,负责教雇主的三个孩子。
这户人家薪资给得还算慷慨,但规矩森严,除了月底,其他时间段是不允许随意外出的。
让马车大剌剌开到门口终归不合适,他倒不介意步行几段路。
自从得知下城区被水淹的消息后,姜昼就很担心钟表铺的一老一小。趁着今天主人一家外出拜访朋友,他才能偷偷溜出来探望他们。
没走多久,姜昼心里忽然“咯噔”了一声。
——按理来说,主人他们明天下午才会回来,可不知为何,他远远就看见那栋白砖红瓦的房子里灯火通明,几乎所有房间都亮了起来。
姜昼简直要被自己的糟糕运气弄笑了。
平时他哪天不是兢兢业业认真上班?好不容易翘班一次,结果就碰上了领导提前回来,想不被逮住都难。
他垂头丧气地走到门口,却惊讶地发现一向恪尽职守的门房大爷并没有守在那里,宅子的大门直接敞开着,几道凌乱的车辙印在被雨水泡软的泥地上显得格外突兀。
借着这个当儿,姜昼顺利进了门。
花园到房子间有条长长的廊道,下人们来来往往,焦急而忙碌,没人注意到姜昼的身影,他心里疑惑,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室内。
住在附近的一名老医生正从楼梯上下来,神色疲倦,与姜昼打了个照面。
姜昼心里隐隐有了股不好的预感。
“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这里,出什么事了吗?”
老医生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你今天不在宅子里吗?诺尔曼先生他们……怕是救不回来了。”
姜昼微怔,一时间没听懂他的话。
诺尔曼先生就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老医生简短解释了来龙去脉——今天主人一家乘马车出门,半路却遭遇了袭击,体质较弱的女主人和三个孩子当场毙命,还剩最后一口气的男主人和车夫被送了回来,医生全力救治,却因伤势过重,也未能幸存。
“好端端的,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姜昼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真是不幸,唉!他们原本可以避免这一切悲剧的……今天出发晚了,为了赶时间,他们大着胆子抄了一条下城区的近路。你知道那边有多乱吧?”医生的语气悲痛而愤慨,“更可怕的是,诺尔曼先生他们不是被直接杀害的,而是被吸干了血,慢慢在痛苦挣扎中死去!那些恶魔,已经没有人能约束他们了!”
听见“下城区”这个词,姜昼的脑袋里一阵嗡嗡的轰鸣。
近年来,各地不是第一次出现吸血鬼袭击人类的传闻了。
这群生活在暗夜里的生物行事诡秘无踪,一旦现身,人类在其面前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昔年弗因肯家族覆灭后,吸血鬼蛰伏了将近二十年;而自九年前锡德兰斯铲除血猎组织和贵族起,他们便再没了顾虑。
等阶高点的血族生性高傲,为了维持族群的形象,倒是不屑于随手抓路人当食物,往往会豢养固定的奴仆,以提供血液;等阶低的简直是毫无顾忌,在他们眼里,人跟下水道里的耗子无异。
圣帕路德城过去九年间一直都相对安定,可最近城郊也隐隐开始出现恶性事件。下城区离城郊很近,想到住在那里的卡勒尔和霍莉,姜昼愈发担忧。
姜昼去了趟诺尔曼先生的房间,那位早上还板着脸教训调皮儿子的父亲,此刻正躺在床上,犹如干瘪的皮囊袋子,失去了所有生气,脖颈间一道血洞状撕咬的痕迹触目惊心。
他在这户人家工作了半年,从未想到几条熟悉的生命会猝然凋零。
以前在现实世界看电影或者小说,一次时光大法,跳个几十甚至上百年都是常事。对演员来说,也只不过转两个场。
但姜昼没有时光大法,实实在在捱了九年。
凭着一点微弱的主角光环,姜昼每次都能在危险来临时侥幸死里逃生,又不得不亲眼见证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
他曾自作主张救下本该死去的安妮,赐予她永恒的生命,却未曾料到这会带给女孩更深重的痛苦。
那时他们刚逃出欧维辛庄园,安妮将无处可去的姜昼带到自己的小木屋里养病。小木屋里有一只活泼可爱的小鹿,他很喜欢抱着它,用手指给它顺光滑的皮毛。
他原以为,这样宁静的生活会持续很长时间。
直到一个夜晚,他被隔壁安妮房间里传来的声响惊醒,出于担忧,他决定翻身下床查看动静。
安妮的房门没关,里面的情形便毫无保留地落到了他眼里。
冷白的月光自窗棂砸入室内,在地上碎成一片片冰。犹带着余温的血液飞溅而出,星星点点洒在冰面似的月光上。
那只白天还活蹦乱跳的小鹿已经死了,温顺的眼睛黯淡无光,头颅软绵绵地垂下,再无一丝生气。
安妮亲手杀了它。
女孩唇齿间还染着驳杂的艳红,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外的少年。
——你不用对它有任何恻隐之心。如果今天被吸血而死的不是它,你觉得会是谁?
安妮的话将姜昼重重砸醒。
他自作聪明地救下安妮,又自以为慷慨地给予了女孩永恒的生命。可永远停止跳动的心脏和对鲜血的渴望,带给了她无止境的痛苦,她彻底沦为了活在黑暗中的怪物,甚至几番不受控制地想对少年下手。
伊格莱尔比他看得透彻。很早之前就反问过他:
“你是不是觉得,她会感激你?”
可姜昼仍然选择一意孤行,时至今日,才明白自己的愚钝。
他亲手将女孩拖入了更幽暗的深渊,连死亡也无法让她解脱。
他和安妮最终分道扬镳。
分别那日,女孩很认真地抬头望着他,轻声说:“太阳只需要肆意挥洒自己的光热,不必因一时的阴霾而歉疚自责,哪怕上帝早已将我这样的人遗忘,我也依然会为你祈祷。亲爱的赫洛利亚——愿你行之所至,皆为坦途。”
行之所至,皆为坦途。
每每想到这句话,姜昼都忍不住扯出一个苦涩的笑。
九年来,他活得颠沛流离,又小心翼翼,可有一点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他想要竭尽全力地护住珍视的人,若失去的无法挽回,至少还有当下。
他将卡勒尔先生和霍莉视为亲人,而下城区已经不再安全,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一份新工作安顿下来,将爷孙俩接到上城区生活。
翌日,姜昼收拾好包袱,短暂哀悼了诺尔曼一家后,善良的管家将这个月的薪资结算给了他。
他最后望了这间红砖白瓦的房子一眼,踏上离开的马车,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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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尔曼一家的罹难,在圣帕路德城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以往遇害的大多是没有任何身份地位的普通民众,哪怕死去也激不起多大的浪花。但诺尔曼先生无论在政界还是商界都颇有名望,一举一动皆引人瞩目,吸血鬼敢对这样的人下手,让所有人都免不了产生了强烈的兔死狐悲之感。
他们深切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任由屠戮了。
上城区议会紧急召开了几次会议,商讨对策,并决定临时成立一支卫队,同时鼓励民众积极提供与吸血鬼行踪相关的线索。
临近几个城市也纷纷开始采取行动,意图联合反击。
局势瞬息万变,但对姜昼这样仍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平民来说,生活其实没有多大的改变。
他忙着找新工作,整日埋头于各大报纸的招聘信息里。
想要在上城区稳定落脚,不是件容易的事。家庭教师这种职业好找,然而薪资水平远远不够他买下一间能供三个人居住的小公寓,想要把卡勒尔先生和霍莉接过来,他只能想办法往上爬。
姜昼能读能算能写,做事也勤快,可他没有任何背景,寄出的求职信全部石沉大海。
他失望得几近麻木,身上本就不多的积蓄也即将花光,正走投无路之际,两个惊喜忽然接踵而至——
他竟然先后见到了两位曾经的朋友,在欧维辛庄园工作过的杜克,还有他以为早已死去的玛格丽特。
那天傍晚,他前往圣帕路德报社取最新一期的报纸,正准备离开时,忽然被主编叫住。
报社主编名叫贝莱丝,是个眼光和头脑都很敏锐的姑娘。
她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不是叫赫洛利亚?”
姜昼从来没见过这位贝莱丝小姐,心里非常惊讶。
贝莱丝没给他问出心中所想的时间,接着补充道:“我曾在一场拍卖会上,见过一颗很美丽的宝石,我从未见过能与它争辉的颜色;但我有个朋友却说,她认识一名男孩子,眼睛同它一模一样,我可一直不信呢,直到见到了你。”
——于是机缘巧合之下,姜昼就这样与玛格丽特重逢。
玛格丽特改换了名姓,如今在修道院工作,为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传授知识。她剪掉了长长的卷发,始终没有结婚,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
见到姜昼,玛格丽特欣喜若狂,激动得几乎留下眼泪来,给了姜昼一个紧紧的拥抱。
姜昼微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
玛格丽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眼前这个浅蓝色眼睛的青年,是她在世上唯一血脉相连之人。但他发自内心地深爱并祝愿着她,希望她能获得永恒的幸福。
至于杜克,姜昼是在街边偶然撞见的。这个率真的小伙子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多年前,姜昼初来圣帕路德城时,曾拜访过杜克给的地址,没想到运气不好,扑了个空。
原来杜克当年在圣帕路德城没待多久,就随远行的船队去了新大陆,如今九年过去,他已经开了三家属于自己的船舶厂,看起来混得相当不错。
杜克听过欧维辛庄园覆灭的传闻,但他不知其中详情,也不知姜昼的真实身份,怕惹他伤感,便没有过多提及,只是询问了姜昼的近况。
姜昼向杜克陈述了自己的困窘。
向朋友求助并不是件多丢脸的事,更何况他急需一份工作,这是四处碰壁的他唯一的机会。
杜克为人爽利,很快写了一份推荐信,介绍他去上城区市政厅担任资料整理员。
这份职务待遇相当不错,平时工作量也不大,姜昼十分满意,很快办好了入职手续,半个月后就能上任。
中间等待的这段时间,他仍有些不放心,又亲自回了趟下城区,守在钟表铺子里,盯着霍莉和卡勒尔先生的安全。
霍莉也听说了吸血鬼袭击人类的事,她虽然活泼外向,却十分听姜昼的话,近期一直乖乖待在铺子里,尽量减少出门。
因为决定搬去上城区,姜昼同卡勒尔先生商量,准备将铺子租出去,以避免资源浪费。老人家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也就由着他折腾了。
天气转晴,困扰下城区已久的积水终于开始消退。一个静谧的午后,霍莉坐在门槛上,翻阅姜昼送给她的画集,姜昼则窝在柜台里整理账本。
秋日的空气干燥而温暖,他支着脑袋算账,不知不觉有了困意,上眼皮越来越沉,几乎要和下眼睑打起架来。
就在这时,门口悬挂着的铃铛“叮铃”响了一声。
接着就是小霍莉清脆稚嫩的招呼声:“先生,您是要修理钟表吗?”
这样的问话并不新鲜,姜昼在过去已经听过无数次,因此他只掀了掀眼皮,连头都没抬,等着顾客自己走到柜台边。
下一刻,一道冷漠而疏离的声音犹如自渺远天际传来:
“是。”
一个简单的音节,足以将姜昼炸醒。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门口,正对上一双黑得毫无杂质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下大纲,这个故事还有四章结束_(:::з」∠)_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今天熬夜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