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莱丝·迈奥哈小姐上一回拜访欧维辛庄园,还是在八年前。
那时她才十二岁,随父亲迈奥哈公爵一同来参加这里的秋季拍卖会。维里安伯爵夫妇热情好客,留他们住了好几个月。
欧维辛庄园无愧于它在外的名号,哪怕经过上百年风雨的洗礼,也依旧庄严肃穆。从内部装潢到外部置景,无不彰显着非凡的气派。
时隔八年再来此处,时光仿佛凝固了一般。除了伯爵夫妇苍老了一点,玛格丽特小姐变得成熟了一点,别的似乎也没太大的变化……
——不不不,还是有变化的。
宴会厅被装点得富丽堂皇,能步入会场的无一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也不希望拂了自己和家族的面子,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展现毕生所学,从礼仪到学识都在暗暗较劲。
香水脂粉的味道随着女宾们羽扇的轻扬而四处飘洒,舞池中旋舞的步伐伴着音乐踩出稳而准的节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时钻石耳环微微摇晃,在花枝状吊灯的柔光下折射出炫目的色泽……
扶着女伴的手踏入会场时,贝莱丝小姐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光景。
作为一名习惯了出席各式宴会的贵族千金,贝莱丝小姐早对以上情景见怪不怪了。女仆们花了将近三个小时,才将她如乌云般茂密的黑色卷发用缀着墨绿水晶的发网打理好,水绿色薄纱裙让她看起来像森林精灵一样美丽。她的一颗脑袋不安分地左右摆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因为礼服临时出了点问题,贝莱丝小姐今天在衣帽间耽误了很久,没赶上玛格丽特和伊格莱尔共同进入会场的那一幕。
而此刻,玛格丽特正应付着一位仰慕她已久的贵公子。
她满脸堆着大方得体的微笑,但僵硬的嘴角暗示出了她的腻烦。
事实上,如果不是顾及家族颜面,玛格丽特根本不想搭理面前的蠢货。
贝莱丝小姐觉得这场面颇为有趣,凝神欣赏了一会儿,才问身边的女伴:“怎么不见维里安少爷?”
女伴拿扑着金粉的扇子掩住唇,小声为她指明了方向。
贝莱丝顺着她的话望去,果然在孤寂的角落发现了伊格莱尔的身影,便颇为感兴趣地将目光固定在了他身上。
娴静美丽的贝莱丝小姐表面上是尊贵的迈奥哈家千金,事实上,她还有个不为外人所知的身份——圣帕路德城报社的独家供稿记者。
作为一名记者,贝莱丝对奇人异事有着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和感知力,报社主编曾赞美她的头脑“如猎豹般迅捷灵活”。
贝莱丝对伊格莱尔非常感兴趣,八年前她刚来欧维辛庄园,接触到彼时年仅十岁的伊格莱尔时,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小少爷身上藏有很深的秘密。
这样说或许会显得很奇怪——优渥的家境、出众的外表、亲人的疼爱,哪一项放在外都会是让人艳羡的条件,但伊格莱尔却像晦暗的浓雾一般,令眼光非凡的贝莱丝小姐也看不分明。
幸运的是,她身上有种越挫越勇的优良品质,此次前来也意不在拍卖会,而是发誓要把一切弄清楚。
贝莱丝以身体抱恙为由,相继拒绝了好几个舞伴的邀请。她特意挑了个靠边的座位和略高的椅子,看似是正对着奏乐的乐师,实则从这个角度能将全场一览无余,包括掩藏在绿植后的伊格莱尔。
他不断地将酒杯斟满,又一一饮下,抬起头时,眼中也带了点迷离的颜色,看得她不禁心头一跳。
——毫无疑问,这位维里安少爷的容貌是极其艳丽俊美的,但此刻却无端有一丝衰败的颓唐,仿佛行将就木的病人,对世间投下最后一瞥。
贝莱丝对这种情绪看不懂也摸不透,只觉得胸口莫名堵得有些厉害。
直觉告诉她,今晚将有重要的事发生。
且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好事。
“发什么呆啊?贝莱丝,你不去跳舞真是可惜,知道有多少小伙子眼巴巴等着邀请你吗?别拿你那些生病的借口来搪塞敷衍我,我知道你一点事也没有!走吧,不跳舞,只是唱唱歌也行嘛……”
女伴的声音及时唤回了贝莱丝的注意力。
她叹了口气,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胡思乱想了,于是跟着走向了不远处的钢琴。
很快,优美的歌声伴着琴声响起,将舞会的气氛推至高潮。
不知不觉,挂钟就指向了晚间六点。
客人们用过丰盛的晚宴,在庭院间散了会儿步,权当消食。贝莱丝亦在其中。
今天不偏不倚正是月中时分,月亮格外明亮皎洁,浑圆得找不出一丝瑕疵。
临近八点,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回到了大厅,在仆人们的引导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真正的重头戏,就要在此时开场了。
两位女仆踏上大厅中央的圆形石台,将厚重的深红帷幔徐徐拉开,露出里面的一张纯白圆桌。
玛格丽特小姐再次登场。她换了一身紫色丝绒长裙,原本的盘发拆了一半,半披散在肩头,耳垂上的纯黑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而缓缓摆动。这身打扮让她看起来更为稳重成熟,极有主人风范。
一直未露面的维里安伯爵和伯爵夫人也互相搀扶着落座于前排。
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两位老人的动作有些僵硬,偏偏还不肯服老,他们拒绝了仆人的帮助,直挺挺地靠在椅背上。
贝莱丝小姐看得皱起了眉头。
不知为何,她觉得眼前这一幕有点违和,但到底哪里违和呢?一时也说不清。
大厅里的客人们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彼此之间嗡嗡地低声交谈;几乎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管家先生正准备将一扇小门合上,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忽然伸了进来。
贝莱丝悄悄打量着进来的那个男人——从头发丝到脚跟都裹在浓得化不开的黑里,周身气质漠然如冰,令旁人不敢直视。
贝莱丝很快认出了他——锡德兰斯·斯塔特,一位出身平平、能力卓越、低调而富有的银行家,似乎与维里安家族走得很近。贝莱丝久仰这位传奇人物的大名,一直想找机会了解他的发家史,再加上这完美如神祇般的容貌……啊!若是能出一期独家访谈,刊登在圣帕路德报的第一版面上,肯定会超级畅销吧,她甚至已经能想到主编兴奋地夸赞她的场景了……
她想得出神,不知不觉就盯着锡德兰斯看了很久。
而就在这时,那男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漫不经心地抬头,正与贝莱丝对视。
如同睡梦中的人被毫无预警地泼了一盆水,她陡然惊醒。
刚刚那是……
贝莱丝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刚才看到的眼神——没有一丝感情的空洞,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冰冷而公正地审判着所有人的罪责。
一个平民出身的小人物,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她觉得肯定是自己看花眼了。
视线调转向另一头,一名仆人俯身贴在伊格莱尔耳边,似乎正在劝他去坐在伯爵夫妇身边;但伊格莱尔显然喝得有点醉了,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一动也不动。仆人无奈之下只好放弃,由他去了。
玛格丽特拢了拢头发,用优美动听得如朗诵般的腔调说了一段开场词,正式宣布拍卖会开始。
台下掌声不绝于耳。
贝莱丝对拍卖的东西不感兴趣,对她来说,这场拍卖会的价值仅仅在于获取一手消息。
她的大脑飞速转动,快速进入了工作模式,不放过现场任何一个细节。
最先登场的藏品是一只紫罗兰色的水胆玛瑙手镯,从质地到色泽,无一不说明这是上品中的上品。
手镯的主人是柯林斯子爵。柯林斯家族原本是没落已久的贵族世家,到了子爵这一代,几乎名存实亡。但他头脑活络,从年轻时就下海经商,同时四处拉拢人脉,经常向皇宫进献各种价值连城的珍宝,很快成为了国王陛下眼前的红人。
此物刚被摆上圆桌,就引发了一阵惊讶的窃窃私语。不得不说,柯林斯子爵阁下确实出手阔绰,狠狠打了那些看不起他投机行为之人的脸。
——这才是贵族们费尽心思捐赠宝物、参加这场拍卖会真正的目的。
毕竟宝物虽贵重,也不过是死物,而他们愿意用其去换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家族的荣誉,或者乐善好施的名声。
这对玛瑙手镯最终以一百五十万镑的巨额价格被拍下。
接下来便是如出一辙的流程。来自遥远东方的丝绸与瓷器、已故天才雕塑家生前最后的作品、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项链耳环等饰品……
在场之人的情绪都被极高地调动了起来,贝莱丝小姐却感到一丝疲倦,最后甚至有点昏昏欲睡。
再多金银珠宝,对她来说都不如一则绯闻八卦来得有趣。
时间渐渐流逝,很快就轮到了最后一件藏品。
贝莱丝稍稍提起了一点兴趣。
一般来说,分量最重、价值最高的藏品才会被安排在最后登场,这同样也能说明主人的身份和地位。
主持拍卖会的玛格丽特却卖了个关子。她命仆人将帷幕拉下,遮住了整个圆台。
台下众人皆议论纷纷,开始猜测这最后一件藏品会是何物。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慢了许多,等帷幕再次拉开时,人们的脖子几乎都要伸断了。
看清圆桌上物品的一瞬间,现场静默了一瞬,连贝莱丝小姐的呼吸都几乎有些不稳。
圆桌上换了一块法兰绒桌布,桌布正中央,赫然置着一块浅蓝色的宝石。
——纯美的颜色如溪山初醒,睁着惺忪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万物。既似映着晴日春景的刚融化的雪水,又温柔得像朝圣之徒心中的圣湖。
哪怕是见惯了奇珍异宝,在场之人也不由得为它的美丽惊叹。
玛格丽特悠然的声音如泉水般流淌而来:“这是国王陛下的长女黛露安公主殿下托女官送来的珍宝……取自先皇后的冠冕……公主说,希望能为慈善事业作出一份贡献,为此我们衷心地感谢……”
贝莱丝已经听不见玛格丽特的声音了,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这颗宝石,第一次产生了收入囊中的想法。但她此次出门本就不是为了拍卖而来,也没有带足预算,这让她不禁有些懊恼。
浅蓝色宝石内部并不是纯色,贝莱丝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里面有更深的幽蓝色纹路,丝丝纠结缠绕,像一朵开在宝石中心的形状优美的花朵,这让她再次发出了赞叹。
众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竞价,起步就是两百万镑,往后节节攀升,最后随着一名外国商人清亮的“两百八十万镑”,一切都即将尘埃落定。
连玛格丽特也被这高昂到夸张的价格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不知为何,这颗美丽的宝石,让她想起了……
“——三百万镑。”
正准备一锤定音时,一道平淡的声音忽然响起。
两百八十万镑已是天价,三百万镑更是无可想象!
谁会愿意为了这颗宝石花费如此大的代价?
人们纷纷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贝莱丝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绿植掩映的角落里,原本埋头喝酒的伊格莱尔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已经瞧不见一丝醉态。似乎怕人们没听清,他又重复了一遍:“三百万镑。”
玛格丽特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的侄子。
她知道,伊格莱尔真的能拿出这么多钱。
她这位侄子从小就有极高的绘画天赋,他的画作从来都是有市无价。
只是,她竟从来都不知道,伊格莱尔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不对!这个颜色,他想要的到底是这颗宝石,还是……
玛格丽特犹疑不定,可规矩已经定下,就不能违反。
她轻轻击槌,询问了两次,在场皆无人应答。
许多人心有不甘,但三百万镑实在是天文数字,只能望而却步。
就在第三声槌子即将敲下时——
“三百二十万镑。”
贝莱丝小姐瞪大了眼睛,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锡德兰斯手中握着一块银色的怀表,眼睑微垂,仿佛并未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世界是纯虚构的!包括货币也是,所以不要纠结一些诸如“煤油灯和报社什么时候出现”“一镑具体等于多少钱”这种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哈哈哈……应该也没有小可爱会纠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