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伊格莱尔挽着玛格丽特的手臂步入会场时,大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这对姑侄无疑是今晚拍卖会的焦点。玛格丽特身着一袭白金色抹胸礼服,裙摆如同鱼尾般拖曳在地,银色丝线交织成月华似的流辉,浓密的卷发用镶嵌着钻石的发卡整整齐齐地绾在脑后,但灵动活泼的五官又隐隐昭示出她的聪慧叛逆,犹如画像中的月亮与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
伊格莱尔一身与玛格丽特同色系的礼服,神色淡漠地站在旁边,深蓝的眼睛宛如盛着浩瀚的海洋,胜过世间任何一颗蓝宝石,只是此时那里面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哪怕是有,也隐隐绰绰地让人看不分明。
大厅被仆人们的布置划分成了几个不同的区域。正中央是作为拍品展示的圆台,周围布了一圈椅子;西北角摆放着几列铺着淡蓝色碎花桌布的长桌,源源不断的甜品和饮品被仆人们端上来,又在客人们的欢声笑语中被取走;东南角的桌子上放满了各色酒瓶,桌椅之间横插着浓密的绿植,相对隐蔽,倒是客人们寒暄聊天的绝好去处。西北角和东南角之间则是一个很大的舞池,舒缓悠扬的歌声与琴声时不时响起,年轻的绅士淑女们互相邀请,舞步翩翩,和谐融洽。
玛格丽特脸上挂着完美得体的微笑,她端着酒杯,提起裙摆,与在场来宾一一打过招呼,丝毫没有怯懦,她的美丽大方令在场众人不由得暗暗赞叹。
可事实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么厌倦这些虚伪客套的繁文缛节。
同时,她心里也升起了一点隐隐的担忧——那名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少年不见了,从昨晚起就没人再见过他,无奈之下她只能取消了原本的合唱计划。尽管下人们安慰她,说赫洛利亚可能外出散心去了,但她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反常。
赫洛利亚善良且重诺,绝对不是会轻易食言放鸽子的人。
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一个毫无背景的乡村牧师之子,又有谁会为难他?
玛格丽特本想派几个仆人去寻找赫洛利亚,但欧维辛庄园上下都忙疯了,竟然找不到一个帮手。无奈之下只能拍了拍莉莉的脑袋,让它四处留意少年的踪迹。
伊格莱尔比她还要不耐烦与宾客攀谈,进了大厅就径直往最角落走去,无视了众多跃跃欲试想要搭话的目光。
他寻了把椅子坐下,沉默地打量着人群。
——衣香鬓影,笑语欢歌。
人间极乐不过如此。
但角落里的安逸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有人大胆地凑上前来,往他空荡荡的酒杯里斟满酒液。
伊格莱尔盯着那杯晶莹剔透如玫瑰瓣的红,一瞬间有些晃神。
身旁的客人嘴唇不停地开合,似乎在讲着一段有趣的故事,但他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蝶羽般的长睫轻颤,他眼帘低垂,视线落到自己握着酒杯的手上。
殷红如血的颜色透过透明的杯壁折射在伊格莱尔指尖,莫名令他想起了昨晚的一幕。
单纯的少年对他毫无防备之心,哪怕在被刺穿心脏的最后一刹那,眼中也只有浓重的不可置信,寻不见一丝怨恨,或者别的什么情绪。
——惯以用最大的善意去看待他人,总以为靠自己的牺牲就能换来一切,哪怕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架在了头上,也总是无知无觉,善良到几近愚蠢。
这是他对赫洛利亚的评价。
尘封多年的是非恩怨,怎么会因为一句“谁也不是谁的影子”就轻易了结?
十八年前,亲手将女儿送上绝路的维里安伯爵获得了一大笔好处,仇恨弗因肯家族的其他世族们纷纷赞美他的功勋,维里安家族因此煊赫一时。
彼时苏珊娜的孩子也回到了欧维辛庄园,可那双与母亲过于相似的眼睛让伯爵夫妇深感不安,他们开始接二连三做起噩梦,为了解决这种困境,伯爵亲自拜访了圣埃尔教堂的神父。
神父说,这是欧维辛庄园的罪,是纠缠成死结的诅咒。
罪业既已犯下,理应竭尽全力去弥补。
但伯爵说,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接受那双浅蓝色的眼睛。
——于是,就在那一天,伯爵夫妇从神父手中带走了被遗弃在教堂的一名婴儿。他同样拥有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瞳仁,只是颜色稍深;而欧维辛庄园真正的小少爷被送去了遥远的克里多托郡,成为乡村牧师的养子。
两人的命运从此迥然不同。
伊格莱尔从小就极其聪慧,随着年龄增长,渐渐发觉祖父祖母对自己的态度很奇怪。他们对他并无半点温情,却竭力在外界面前表现得对他极尽宠爱。
维里安伯爵一直害怕着弗因肯家族遗脉的报复。他与血猎组织合作,捕杀了无数吸血鬼,将其骸骨埋于庄园地底,用以震慑和示威。
而被送到乡下去的那个孩子,因为身上流淌的血液,成了一张无形的底牌。
倘若真有一日,维里安家族步入走投无路的境地,那这出鱼目换明珠的戏码也终将落下帷幕。
伊格莱尔无意间撞破了这个秘密,暗中调查了多年,终于拼凑出全部的真相。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所拥有的人生不过一场水中泡影,是可以肆意摆弄的游戏。
只是因为一致的出生日期、相近的发色瞳色,他“幸运”地得到施舍,成为了一个影子。
真相从来都是残忍荒谬的。
想起对自己丝毫不设防的少年,伊格莱尔眸色暗了几分,抬手将酒杯送至嘴边。
醇美的葡萄酒液带着微微的涩感,入喉后又有回甘,将他的思绪搅得纷乱。桌布上细密的蓝色丝线蜿蜒成花朵的轮廓,像极了……
“……伊格莱尔少爷,您看我的提议怎么样?”
身旁滔滔不绝喋喋不休的客人终于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小心地出声问询。
伊格莱尔将散漫的思绪收回。
——好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这场将近二十年的闹剧,即将落下帷幕。
他早已厌倦至极,今夜便自甘沦为这盘中的棋子,无所谓弈者,无所谓终局,只是寻求一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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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踯躅在一个紧锁的房间门口,望着纹丝不动的门板,深深犯了难。
周围不断有仆人行色匆匆地路过,瞧见玛格丽特小姐的爱宠,也只是朝它露出一个微笑,然后迅速走远了。
这个房间是伊格莱尔少爷的卧室,没人能想到莉莉此时正在打它的主意。
莉莉虽然只是一只猫,却对主人的心思有超乎寻常的洞察能力。它知道玛格丽特正心系着赫洛利亚的安危,加上它也喜欢这个温和漂亮的少年,便不遗余力地四处寻找蛛丝马迹。
它并不如人类那样有缜密的思考能力,无法预判赫洛利亚大概率会出现的地点,只是简单地循着一些刻在本能里的东西,比如气息,再比如……血液。
少年曾在莉莉面前受过伤,那时它轻柔地为他舔舐伤口,略甜的血腥味牢牢刻在了这只小猫的记忆里。
而现在,赫洛利亚无故失踪,欧维辛庄园百来双眼睛都不曾见过他,却让莉莉捕捉到了一丝微妙浅淡的痕迹。
它顺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爬上楼梯,最后,在伊格莱尔的房间门口停下。
——就是这里。
它急得直拍门板,甚至试图拦下路过的仆人,可是没人能听懂它的话;退一步讲,就算听懂了,他们也不敢直接强闯伊格莱尔少爷的卧室。
这似乎是一个颇为无解的命题。
而就在此时,隔壁的房门开了。
莉莉忽然眼前一亮。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了进去。
这个房间原本无人居住,因举行拍卖会的缘故,被收拾出来作临时客房。房间里有一个露台,越过一块狭窄木板构成的空间,刚好能抵达伊格莱尔房间的露台。
若莉莉是人,此刻只怕是要为自己的机智笑出声了。但它只是高兴地摇了摇尾巴,敏捷地钻过露台的围栏,轻盈的身体落在木板上时,发出来极其细微的摇晃,然后它纵身一跃——
成功了。
露台和卧室之间的门没有关牢,莉莉用爪子轻而易举地就扒开了。
但房间里没有人。
它有点困惑地到处转了转,床底、窗帘后,甚至那个巨大的花瓶里,都没有赫洛利亚的影子。
可是那血液的味道又明明白白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莉莉的脚步最终停在了那个深色雕花衣柜前。
除了血腥味,里面传出的还有一种奇特的香味。它在主人玛格丽特的衣柜里也曾闻到过,应该是用来祛除异味的,只是没有这么浓。
衣柜上了锁,莉莉无法打开门,也够不到锁,只能用身体去撞柜门。
一下……两下……
它的力气实在太小,而那木柜用料结实,做工细密,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莉莉尝试了半天,最后只能失望地转头,准备去找主人,让她来想办法。
然而下一刻,它的脚步顿住了。
莉莉猛地扑到木柜前,贴着柜门,仔仔细细辨认刚刚听到的动静。
它没有听错。
——厚重沉闷的衣柜内部,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呻.吟。
作者有话要说:有bug/错字/病句白天再修,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