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英万里显然也是想到了什么,犹豫道:“却不知原东园原老庄主……”
原随云道:“正是家父。”
这话说出,大家都愣住了,就连一直臭着一张脸的向飞天,也不由连连朝那个斯文俊秀的少年望去。
没想到此人竟是无争山庄的少主人……
相较于白云城主叶孤城,众人对无争山庄显然更为熟悉,往前数几个月,在没发生这种事之前,轮江湖势力,通通绕不开无争山庄,无他,实在是无争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太高,影响也太深了。
“无争”二字还要从三百年前原家老祖宗原青谷说起,此人天纵奇才,以一人之力力压天下武林豪杰,不是不争,而是当时天下,已无人可与他一争长短。
“无争”便是他们的贺号。
三百年过去,其后代虽也出了不少英雄侠客,但到了今天,就好像是把所有的运气都消耗殆尽了似的。先是原东园生性淡泊,江湖地位虽极崇高,却迟迟无子,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还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但在他三岁时,这个孩子得了一场大病,就已双目失明,成了一个瞎子。
——这原随云竟是个瞎子!
大家都愣住了。
在那之前,他们就已交谈了许久,习武之人的目力自然是不弱的,可他们竟没有发现他是个瞎子,大家这才明白,他的眼睛为何看上去这么空虚寂寞了。
简直天妒英才。
众人惊叹之余,又仍不住唏嘘,各种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但原随云仍是轻轻笑着,仿佛对这样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
贴身的小厮却将头紧紧低着,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就像是为原少庄主鸣不平一般。
向飞天张了张嘴,坚涩道:“那……这……”
他显然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来的,之前纯粹发泄找茬,只是现在再看这位原少庄主,就是欺负人了。
要瞎子自己飞过来赔礼道歉,这得多丧良心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
向飞天反正不能。
“无妨。”原随云却毫不在意,他轻轻说了一句后,整个人腾空而起,身上的衣袍散开,像一只腾空的白鹤,又像一只无声的蝙蝠,从对面滑了过来。
落地亦无声。
胡铁花眼前一亮,当即大声道:“好功夫!”
从对面到这边,至少得有六七丈的距离,他居然也不怕,并且安全落地,说明他不仅内力深厚,听声辨位的本事也是一绝。
原随云却道:“胡大侠过奖,跟楚香帅相比,倒也算不了什么。”
他微微侧头,一双黯然无光的眼睛朝楚留香的位置看了过去。
显然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身份。
胡铁花刚想笑,又怔住,失声道:“你认得我们?”
原随云道:“恨未识荆。”
胡铁花又道:“可是你从未见过我们,又怎么知道……”
原随云道:“在下自幼目盲,别的不说,也就这双耳朵,还算的上好使。风急浪大,海水动荡,你我在船上谈论许久,诸位虽底盘扎实,但浪头打来,行走之间,足音难免会比平时重一些,倒是这位……”
他笑了笑,接着道:“只闻其声,不见其音,除了轻功妙绝天下的楚香帅,还有谁能做到?”
胡铁花哼哼了两声,道:“当然有,我就见过几个。”
他煞有其事的语气,倒把原随云给说愣住了,继而又想到,现在的江湖,的确不能再以常理来推论了。
不过……
原随云笑道:“看来在下还是莽撞了,不过倒也误打误撞。”
胡铁花瞪着眼,说不出话来。心想,不愧是世家子出生,说话做事都有一番章法,是自己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忽然,他的鼻子动了动……
一股鲜香味美的气味从底下的船舱中幽幽得飘了出来,这香味勾人的紧,也诱人的紧,直把胡铁花的肚子勾得咕咕直叫。
见他们都往这边看来,胡铁花也不害臊,直道:“怎么都在外面站着,贵客远来,怎么也得在里面坐一坐吧。”
昨晚风浪又大,船身还时不时倾斜,又打雷又下雨的,能睡得好才好,他现在是又饿又困,咋一闻到香味,就想起来昨天钓的鱼,他记得船舱里的酒好像还有个四五坛的样子……
瞬间口齿升津,直拉着众人往里走。
楚留香也道:“是极是极,我们昨天钓了些鱼,如蒙不弃,还请阁下务必赏光。”
原随云道闻弦歌而知雅意,道:“那在下却之不恭了。”
见众人都跟着胡铁花往里走,向飞天也默默跟上去。
路上,正碰上金灵芝从房间出来,看到中间的原随云,瞬间愣住,好像失了魂一般。
楚留香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胡铁花道:“正好,你也一起来吃饭吧,别说我们排挤你。”
金灵芝咬了咬唇,朝他冷哼一声,砰得一下关上门。
力道大得上面的灰都震下来了。
胡铁花吃了个闭门羹,骂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早知道我就……”
“就什么?”张三从另一边冒了出来,抱着手看好戏似的看他。
胡铁花咬咬牙,道:“早知道我就不拉她上来,让她饿肚子去!”
张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这话你说给她听她没准还信,说给我嘛……”
胡铁花板着脸,道:“说给你怎么了?”
张三笑道:“谁不知道胡大侠的心肠最软了,只要女人稍稍掉几滴眼泪,胡大侠就不行了。”
胡铁花虎着脸道:“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一个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的大色狼?”
张三嗤道:“不止,还是个呆子。”
眼前两人就要动手,楚留香赶紧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先别拌嘴了,这位是无争山庄的少主人,原随云。”
张三惊道:“原来是原少庄主,恕罪恕罪。”
原随云道:“承蒙招待,已是意外之喜,阁下若如此多礼,反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晚上的动静这么大,向飞天的嗓门又不是摆设,张三自然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
当下便客气回礼。
眼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就要把时候耗在这里,胡铁花早就不耐烦了,忍不住插嘴道:“好极了,我见你们相谈甚欢,不如坐下来,好好的喝两杯。”
张三笑他:“不管在什么地方,你总能找到喝酒的理由。”
胡铁花摇头晃脑:“这回你错了,我现在肚子饿得连桌子都吃的下,至于酒嘛,那有吃菜不喝酒的道理。”
张三摇头道:“我说不过你。”
胡铁花挺胸抬头,像是打了胜仗一般,一来到客厅,就先叫人把船上的好酒都搬上来。
桌子是四方的,很大,哪怕是十多号人都能坐得下。几人客气几句后,就开始推杯换盏,楚留香也喝了一杯。
喝过酒后,众人的关系仿佛又近了一步。
原随云突道:“方才那位是金灵芝金姑娘吧,实不相瞒,因长辈之故,她算得上是我的青梅竹马,不知她怎么也来到了海上?”
胡铁花瞪大了眼睛,连酒都忘了喝。
张三心里笑了一下他,端着酒杯道:“主人做事,做仆人的哪管怎么多。”
原随云不动声色道:“原来如此,是在下冒昧了。”
说罢,先自罚一杯。
倒是英万里目光闪动,道:“原公子久居关中,怎会远来海上?”
原随云沉吟片刻,道:“若是别人问起,在下是动了游兴,想来一览海天之壮阔,但在各位面前,在下又怎敢以谎言相欺。在下此次出海,乃是听闻了海上销金窟的名号,特意来见一见。”
“你也要去蝙蝠岛?”胡铁花大喜道:“太好了,看来我们可以同船而行,互相有个照应了。”
张三忍不住瞪他,这人的肚子怎么连半句话都藏不了。
原随云也笑道:“是啊,这真是太好了。”
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好似压抑了什么,仔细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胡铁花向来是不懂察言观色的,瞧他顺眼,跟他说了好些话,又拉着他喝了好多酒,张三拉都拉不住。
船舱里又换了一种香味,楚留香估摸了一下,觉得差不多了,便起身道:“在下还有一点事,失陪一下,诸位先聊。”
除了原随云,其他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纷纷点了点头。
等他走后,胡铁花便叹了一口气,语气之重,成功引起原随云的注意。
原随云:“胡大侠何故叹气?”
胡铁花拿着空杯子,惆怅道:“这人啊,总有些人注定有美女相伴,而有些,就是像你我这样的单身汉了。”
张三……张三当场翻了一个白眼。
原随云是一个瞎子,这么明显的暗示他自然是看不到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理解他的意思。
他道:“相传楚香帅的红颜知己遍天下,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胡铁花想起她的刁钻古怪,叹道:“岂止啊……”
原随云听他话里有话,随口问道:“不知那位姑娘姓甚名谁,也好让在下知晓,不至失了礼数。”
胡铁花早就知道此人出生世家,最注重礼数了,随口回道:“只知她姓谢名窈……”
“啪嗒——”
话还未说完,手上的杯子忽然倒下,酒液顺着桌面滴在甲板上,不一会儿,就积起小小一滩了。
原随云似才反应过来,急忙站起来,道:“让诸位见笑了。”
胡铁花一脸古怪道:“原公子好似认识她?”
原随云道:“不瞒胡兄,在下曾有一个长辈,也是叫此名字,今日乍闻,故而……”
剩下的不用说,大家都知道了。
胡铁花“哦”了一声,又问道:“想必你那位长辈待你很好。”
原随云已坐了下来,空荡荡的眼神好似有什么东西流露出来,温声道:“是的,那是除了家父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我三岁失明,七岁才遇到她,不过那时的我因为目盲之故,整天怨天尤人,坦白来说,那时的我,脾气并不怎么好……”
他苦笑了一下,仿佛想起儿时的自己,因为眼前一片漆黑,总是什么都干不好,什么也干不了,终日生活在恐惧与怨恨当中。
偌大的家业,眼看就要毁于一旦,毁在这么一个玩笑般的、恶意的,不讲道理的生病。
胡铁花知道他后来还是挺过去了,但还是道:“这要是换了我,恐怕我已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原随云笑了一下,不可置否。
英万里道:“想必那时,她一定想了很多办法,做了很多准备,才将你拉出来吧。”
“不。”原随云道:“当时她做了一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原随云回忆道:“她拉着我,来到了水边,让我触摸水,告诉我,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叫海伦的姑娘,她又聋又哑又瞎,但她还是很努力的活着……并且到了最后,她比绝大部分人更加优秀。”
……
看着还不到她腰高的原随云,谢窈蹲了下来,摸了摸他的头,道:“我相信,即便失去了视力,你依旧比绝大部分人要优秀的多。”
她笑着道:“当你克服了它,你就可以堂而皇之嘲笑那些嘲笑过你的人,告诉他们废物就是废物,让你们一双眼,你们还不是打不过我吧啦吧啦……”
她说了很多,最后两个人一起躺在草地上,任由原家的人找他们找得快发了疯。
原随云不由笑了,那个时候,真好啊,要不是后来……
一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原随云心情就像多云转了暴雨,还伴随着电闪雷鸣。
不过是一双眼睛而已……
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众人也听得认真,门外谢窈沉默了一下,直到他说完了这段故事,她才把手搭在了门上,然后用力一推。
“砰——”
门突然被打开。
谢窈出现在他们面前,身边是神色复杂的楚留香,身后还藏了一个畏首畏尾的仆从,她先是看了看原随云,看到他猝然变化的脸色和微微攥紧的手指,目光深长,嘴角勾出一丝冷笑。
她道:“是嘛,我还以为你已不记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等这卷写完,我要放预收,有好几个脑洞想开,也想写一些甜甜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