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方百花动身的一刹那，卢青衫举起兵器扣动机簧，他手上寒光一闪，顷刻间无数剧毒蓝针疾射而出，要将他们四个一网打尽。

葡萄架上空间狭窄，前有掌击侧有毒针，闵克还躲无可躲，与此同时，又有一掌袭上他后背。闵克心中绝望，越离这厮果然奸诈，竟伙同妖女害他性命。

两掌同时击中闵克胸口背心，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方百花口中喷出一股鲜血、被反震得飞出数米，狼狈的扑跌在地。卢青山射出的毒针也卸了气劲，似秋松枯叶全数掉落，散落一地；闵克体内内力虽激荡翻腾，却毫发无损，浑身异常温暖通畅。

方百花擦了擦嘴角，艰难的从地上支起身来。李成华掌心正贴在闵克后背，衣摆因内力翻腾而摆动，显然正以浑厚无比的内力替他梳理刚刚激荡散乱的筋脉内息。

闵克心口中了她全力一掌不死不伤，脸色如常，就连卢青衫铺天盖地的毒针也无一发命中，全被挡了回去。这等武功绝不会是一个寻常老道能有。她再次仔细打量了李成华一番，惊道，“…你是‘夜游神’季蟾影？！”

方百花此话一出，卢青衫也暂收针筒，按兵不动。

“贫道姓李，听不懂方长门在说什么。”李成华收了掌，面色不改，“现在外头有人要往里爬，二位有账要算请自便，若是还想活命，不妨换个时间。”

卢青衫沉默了片刻，“阁下如果真的是季大侠，我们一定唯您老人家马首是瞻；阁下如果不是…”

他努力压着暂不发火，最后板着一张勉强又扭曲的脸，侧身给李成华引路。

方百花冷哼一声，也跟着李成华一道往上走。闵克和越离面面相觑，二人眼神一对，谁都不知道夜游神是什么来头，竟能让两个炮仗似的人冷静下来。

五人顺着玉箫派人新搓的绳梯爬到晾房屋顶，往下一看，只见一片密密麻麻的手向上伸着——晾房墙体上爬满了人，人上又叠着人。闵克打了个寒战，不由得联想到夏天里爬满毛虫的桃树。这些毛虫现在围满了外墙。一圈圈蜈蚣似的手，张张合合，要把他们这些站在树顶上的人通通吃光。

越离道，“大概只有二百来人，每人杀十个也就差不多了。”

李成华道，“这要是在开阔的平地上，贫道也就不用担心了。你和闵少侠刚刚被夜魔门围攻，吃的不正是这个亏？”

“道长说的有道理，”卢青衫蹙眉道，“不行，得走。恐怕天不亮，他们就都要爬进来了。”

方百花嘲笑，“墙上扒满了僵尸，凭你的功夫要怎么走？”

卢青衫恨不得将方百花挫骨扬灰，但很快又镇定下来，“我学艺不精，没把握把所有人都带走，但有李道长在…”

“贫道年事已高，若求稳妥最多带两个人走，且再上不来。”李成华打断卢青衫，“卢掌门不必指望着贫道。”

闵克心中先是一喜，他先前见识过李成华的轻功，确实神乎其技，如果他真有这个脱困本事，就算要再多的钱自己都掏得起。左右他们三伙人本既没没关系又没感情，三个人一起逃走岂不妙哉。

不等闵克开口，越离道，“那不正好，我们三个先走。”

卢青胸有成竹道，“李大侠道长是不会走的。”

闵克冷笑一声，本想讽刺两句，但他转头一看，李成华这老道竟是一脸决绝，真不打算先走。他心中顿感不妙，试探着问道，“能走不走，难道要留在这儿，把那些人一个个打下去吗？”

李成华叹道，“小友有更好的办法么？”

闵克心中忧愁，所谓正派大侠都是这幅蠢样子，一旦下定决心要‘舍生取义’，那必然是越劝越坚定，就是亲生儿子来求也没用。

闵克在房顶走了几圈，此刻晾房外墙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况且那些僵尸身上带病，要在这样垂直的墙面上要杀出一条路且不被抓咬难如登天。

他长叹一声，心乱如麻，自暴自弃的墙上踢了几脚。见有土屑落下，他忽的又灵机一动，“道长，我们白天在晾房后不是看到有个排水用的狗洞吗？”

李成华道，“那个洞太小，他们爬不进来，我们只守着上面就好。”

“我不是怕他们要从那儿爬进来，而是说我们可以从那儿爬出去。”闵克道，“晾房这墙是土墙，虽然厚，但应该挖得动。僵尸看见里头有光有人就一股脑的往上爬，但未必有分析我们对策的脑子。我们人多，又有道长的阵法拖延时间，完全可以趁机把洞挖大，直接逃出去。”

方百花道，“这倒也是个法子。”

越离一掌打碎围墙石砖，捡起来一看断面，“是沙石混浇的粗砖，挖起来不难。”

“那还等什么？”闵克顺着就要拉越离要往下走，卢青衫却伸手阻拦。

卢青衫道，“你就那么确定他们会一直往上爬？万一你挖墙动静太大，僵尸从底下涌进来，我们岂不腹背受敌。何况城里现在到处都是僵尸，出去了又能怎么样？”

闵克厌烦的甩开卢青衫，“卢掌门想出有更好的办法再来和我讲这些吧。生死攸关，我可没不想像坛腌菜似的在这等死。”他又问李成华，“道长，你不和我们一起下去？”

李成华道，“你们先去，贫道在这也好为你们多争取时间。要是行得通，你大声喊贫道一声，贫道自有脱身之法。”

闵克下到上层，三言两语对晾房里其余人讲完了目前状况和自己的计划，“有愿意跟着在下挖的就一起下去，要是害怕就留在这，等着和你们师父一起给僵尸接风。”

听了闵克这话，大部分人都想留在中层，一来上有前辈高手和自家师父坐镇，二是下有人挖洞逃生，无论僵尸先从哪边进来，也都还有回旋的余地，不必亲身涉险；小部分人留在上层不走，愿与各自的掌门同生共死。

时间紧迫，闵克也没多费口舌。土墙质地松软，他和越离又是练过武的，没有挖不动的理由。最后愿意跟着闵克一起下去挖门只有三个夜魔门和两个玉箫派的弟子。

李成华不在，阵法暂停不转，他们很快就下到了最后一层。

闵克道，“我们三人一组，在狗洞外一圈的位置从两边同时开挖，等挖得薄了就直接撞开，免得挖到一半儿有僵尸探头进来。剩下一个负责往后堆土。”

说罢众人就开始干活。他们怕光亮吸引僵尸注意，也没敢点火把，只把火折子插在墙上，借着微弱光线，一门心思凿着墙体。

闵克挖了几下，就听见外头传来重物坠地和嘶嚎的声音，想必已经有僵尸爬到房顶了。他双手一颤，匕首差点落到地上，其余几人也是面如土色，抖若筛糠，只有越离面色如常，动作丝毫不慢。

闵克深深的吸了口气，深知此时绝不能动摇。他再次稳定心神，为转移其余几人注意力，好叫他们不那么紧张，便主动开口，“上面有李道长和你们师父顶着，大家无需担心…”他又与旁边玉箫派弟子搭话，“在下姓闵名克，小兄弟尊姓大名啊？”

那男子道，“在下江敲。”

“江兄弟，先前方百花说的夜游神，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么？”

“知道。但这时候说这个好吗？”

“那说什么好？”

“说说临终遗言和老家的媳妇…”

“这话可不怎么吉利。”闵克小声道，“还是说夜游神吧…你给我们讲讲。”

江敲的神经紧绷，但自己也觉得此刻交代临终遗言有些晦气，既然闵克执意要问，他也没什么不好讲的。“我是南方人，不是很清楚。况且夜游神季大侠上次出现，少说也是三十年前了…”

越离道，“隐性埋名三十年还能被人认出来，也是倒霉。”

江敲嘿嘿一笑，“还是师父见多识广，换我就是见了他那武功，也肯定认不出来。三十年前，两大绝世高手，流云门的曲逢弦和琅山派的严归山要比武，争做武林盟主。这两人素来不和，不等开坛那天就在大街上动起手来。据说季前辈当时正在买葫芦，摊子被掀翻，他就上前拉架。季大侠一人与两位二位大侠对招丝毫不落下风，最后捡了八个葫芦，自己飞走了。”

闵克道，“李老道确实随身带了个葫芦。三十年了，也不知是不是当年捡的。”

江敲道，“还有一件，我听说他曾经救过一城的人，是当今武林救人最多的一个。具体是怎么救的，乌蕃人估计知道，我就不怎么了解了…”

闵克道，“怪不得你师父有把握说李老道不会自己走。”

众人听他讲述倒也隐约安下心来，武林高手自当以一敌百，只要挖穿土墙，他们定能逃出生天。

闵克心道，一城之数许是谣传，但他武功属实深不可测。如果李老道的武功真已经强到能和曲严二位高人对战，那世上珍宝只有他不想要的，没有他拿不到的。这样一个人绝不会是为偷嫁妆而来，必然另有目的。

他又记起之前李成华故意躲开自己去看公主的嫁妆箱，只觉得今日诸事桩桩件件事情都越发扑朔迷离。

谈话间土墙已被浅挖了一半，闵克撞了两下，却没能撞开。越离打了一掌上去，“太厚，还得再挖。”

江敲见刚想再说什么，就感觉到有上头有东西掉下来，啪的一声落地。几人回头看去，并不是人头之类，而是一串摔烂的葡萄。

他们去抬头看，李成华的阵法再次启动了。此时虽已过黎明，但天光熹微，遮挡又多，只能隐约看出葡萄正噼里啪啦的往下掉，葡萄架竟大有坍塌之势。

一旁一个夜魔门的汉子把手中匕首一扔，绝望道，“不等我们挖穿，就先要被掉下来的僵尸葡萄架砸成肉饼了！”

闵克此刻也顾不得其他，大声喊道，“李成华，李老道！上面怎么回事？”

李成华的声音从上头传来，“洞还没挖好么？”

“还没！”闵克急忙又撞了两下，墙纹丝不动。一旁那边三人都停止挖掘，掉下来的葡萄也越来越多。

几人继续挖了片刻，李成华已带着几个年轻人下到底层。但土墙在一番挖掘之下仍然纹丝不动，难以按计划中那样撞开。

闵克急道，“上头怎么回事，这是要塌？”

李成华道，“待在中层的人心乱了，不等贫道吩咐就往下跑，结果一股脑的都被阵法困住。僵尸又像冰雹似的从天井口掉下来，架子禁不住，就开始塌了。”

他走到土墙前，运足内力一掌打向墙面，墙上土灰簌簌震落，露出夹层浇筑的硬砖来。

越离道，“原来这墙下头是三层的，怪不得我们撞不开。”

江敲绝望道，“那怎么办？”

“问我我也不知道。”闵克道，“硬砖原本也挖得动，只不过慢些。但现在你们那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同门压塌了架子…”

闵克此生头一次如此临近死亡，紧张得双手颤抖。他已无计可施，最后干脆心一横，“道长，你从龙宝客栈拿的东西呢？”

李成华从怀里掏出两个纸包的圆球，“恐怕现在吃也成不了仙。”

“没效果也得吃。”闵克拿过一颗，剥开油纸就要拿火折子去点。

那仙丹到底是什么东西越离是知道的。他一把夺过闵克的火折子，“就是要拿火雷炸，也不是这么个炸法。”

闵克把火雷塞到越离手里，一溜烟的跑到另一边躲着，“那就劳烦越少侠点了！”

“这不妥吧。”李成华问，“要是炸塌了，岂不是要把我们都砸死？”

“炸死痛快，比砸死强。”越离把火雷硬塞进硬砖缝隙里，那火雷是给炮用的，引线极短，他又从衣服上扯出布条延长，只等大家都蹲好了就用火折子去烧。

闵克躲在李成华和越离身后，双手捂着耳朵。他这会儿倒是出奇的冷静下来，决定这次如果大难不死，回去定给三大寺佛各塑金身一座。他头一回知道一指长的布条烧起来如此缓慢。

随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连绵碎响，最上层的葡萄架彻底塌在中层上，连带着三层的架子一起往下坠。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回必死无疑之际，火雷嘭的炸响，一瞬间烟尘飞溅、天塌地陷。李成华提着闵克和越离一跃而起，随着炸开的土石一起向外飞散。

随着一阵天旋地转，晾房已沦为一片废墟，黄图烟尘弥漫在碎石堆之上，到处是断肢残骸。

闵克再次睁眼时已被埋在碎石之中。他挣扎着从一堆土块碎石烂葡萄里坐起来，虽双耳被火雷炸得嗡嗡直响，但身上没没有其他伤口。远处，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

闵克大难不死，激动得朝那圆圆的朝阳大喊，“佛菩萨，佛菩萨，我一定说话算话！”

这一炸炸碎了晾房，墙上僵尸也大多被一起炸死，但晾房墙体多是土石，内部又有许多竹编，房里的倒有不少人活下来。

不远处越离也刚从土堆里把自己刨出来，满身满头的灰土看着也没比闵克体面多少。他一边咳嗽一边朝闵克挥手，好像还喊着什么。

闵克还没来得及笑出声，突然有一股气劲从斜侧方疾射而出，他头上束发玉冠登时碎裂，与此同时，一个人从斜后方也一齐倒地。

越离喊的是“快回头。”。

闵克低头看去，倒下的是个脸色青灰的僵尸，插在僵尸眼眶里的是一支白羽铁箭，箭杆上烙着个小小的‘应’字。

射箭之人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伟岸的汉子，约有三十出头，他面色黝黑，颚上蓄须，黑色发辫上箍金冠，一看便知是北狄人。他收弓勒马，朝闵克朗声道，“小侯爷，可算找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