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华朗声道，“贫道命大，未死。”片刻之后，他往天井口抛出一段梯子，“这里头有台子！”

闵克和越离顺着他抛上来的梯子爬进晾房，原来这晾房整体瞧着像是放了三层竹编蒸屉的包子笼，设计成依着墙壁造三层缓台的样式，三层缓台互相之间还有绳梯相连，纵横错杂，迷宫一般。且因天井和四壁的镂空小窗内部光线尚能视物，可看清葡萄架子恰如之前越离所说，是用长毛竹杠架在缓台边缘。

麻绳上系着几个不同品种的葡萄，还没有晾到他们常吃的那种程度，所以依旧保持着刚从树上摘下来时的鲜艳颜色，红黄黑绿皆有。

李成华道，“这各式各样的葡萄用绳吊成长串，堪比郁林的钟乳岩。葡萄虽已半干，但在幽暗光线下仍如玉色通透，也可以算一清隽奇景。”

闵克笑道，“什么东西到道长嘴里都高雅得很。”

说罢他伸手去拿挂在毛竹杠下的葡萄串，只稍微用力，毛竹杠堆叠的大篾磨盘似得转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怪响。闵克奇道，“咦，这东西坠满了葡萄这么重，怎么还能转？”

越离道，“大概是为了借助风力吹干葡萄间的水分，免得挂这么多粘成一团。”

李成华也附下身子伸手摸了摸那竹杠，只觉得掌下滑腻，“这竹杠打磨得好光滑，还涂了些油。”他又起身细观察竹杠，“你们瞧瞧竹杠中心。”

闵克闻言朝着竹杠交汇的中心看去，这才发现这些竹杠的中心被雕成榫卯形状，临近者两两相和，短的外面又接着长的，分明是齿轮的形状。如此一来，竹杠上虽挂了许多葡萄，只需风一吹就能自动翻动。

闵克赞道，“盖得如此巧妙，好厉害的手艺。”

三人在晾房内暂做休息，等太阳落了山再做打算。谁知晾房内并不如李成华先前所想的凉快，风稍稍一卷，竟比外部还要干热。闵克忍不了，只好拉着越离又爬到房子外的树荫下乘凉。

乌善镇的气候与西戎接近，昼夜温差极大。日落后，闵克和越离受了冻，又一起爬回晾房。谁知还没暖和过来，里头又开始吹冷风，简直苦不堪言。

李成华似乎对这样的气候颇为适应，他叫二人上房顶侦查和亲仪仗的动向，等他们进了城再商讨如何截取钱财，自己则在晾房里休息打坐，说是天晚些再替他们。

闵克裹着从李成华那抢来的旧道袍，和越离一起趴在晾房屋顶，侦查和亲仪仗的动向。

他们藏在晾房屋顶的房檐围墙内，虽说视线难以观察到整个镇子，倒也恰好能看清镇门。只见远远有一队人马自东方走来，正是四公主和亲的红鸾仪仗。

队里瞧着约有一百来人，最前头的乐手捧着唢呐笛子、板鼓云鼓吹吹打打；最中间是一顶小宫殿似的八抬大轿，朱漆涂底金箔雕花，四角系着红穗子和琉璃宫灯；队伍后头紧跟着提大红灯笼的侍从和骑马的侍卫，不论衣帽还是妆箱都是鲜红的，整个队伍像融化的红烛，突兀的淌在荒郊野地里。

越离道，“中原公主坐的轿子竟然这样大，像抬了个金红的土地庙似的。”

闵克小声道，“这个叫百子万工轿，要按照女子成婚时头上戴的凤冠和吉服样式打成一整套。有的轿子比这更甚，足有一间房那么大。从京城到西戎路途遥远，不宜多带行李，不然准保比现在还夸张百倍。”闵克看了一会儿，又道，“李老道说是要打坐，我看着倒像睡着了。他肯定是自己偷懒，叫我们两个上来受冻。这回好了，他没眼福。”

越离道，“他睡着了也好。李老道总是这也不行，那也不好，这下他管不到了。”

闵克提议道，“趁着李老道睡懒觉，我们干脆跟着送亲队偷东西吃去，免得跟着李老道挨饿受冻。”

天已擦黑，离落日只剩一线，闵克和越离走在暗沉沉的暮色里，半晌依旧未见人影，只能远远听到和亲的队伍传来隐约的鼓点。再走了一会儿，就连这鼓点也全然消失了，街道上寂静一片。

闵克正欲开口随意讲点什么，突然便被越离拉住衣袖，躲到一面土墙后。越离一指远处，在他耳边小声道，“你看那边。”

闵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远远的只瞧见街边低低的挂着两排红灯笼，后来又再细细一看，才发现这灯笼居然各个都是由官兵沿街用手提着。黑衣黑冠的官兵各个身穿着拿红纸裁的短褙子，夜晚凉风吹过，只有地上落叶和纸褙子发出簌簌声响。

越离松开手，“好险没被官兵看到。”

闵克笑到，“大晚上这么一声不吭的站着还怪吓人的。也不知这儿的县长是怎么想出这个聪明绝顶的法子来巴结侯爷。”

“怪不得下午路上没人，看来是早就宵禁了。”

“不如随意找两个落单的，打晕后再抢了他们的衣裳。咱们穿上，方便行走。”

“人家都在站岗，我们两个走来走去，不一下子就给人瞧出来是假扮的？”

“说得也是。”

二人说罢便飞身上了房顶，悄悄沿着屋脊前行，在房屋之间左窜右钻，没一会儿就到了龙宝客栈后身的柴房房顶。闵克和越离躲在屋脊之后偷偷往里瞧，龙宝客栈是乌善镇本地最好的客栈，前有双层的迎宾小楼，后有三进精致院落，通通拿竹木做骨，糊贴了彩纸扎成龙凤宫灯装饰，瞧着着实让人眼花缭乱，十分喜气。

越离道，“这客栈建的好奇怪，四四方方，从上头看倒像个‘目’字。”

闵克解释道，“我猜这客栈平日里是专门招待到此办事的钦差的，所以特意按照京城的四合三进院盖。若是我猜的不错，公主肯定就住在第三进院落正中那间布置得很华丽的…”

二人说话间，恰好有两个官兵从柴房经过，商量着要到厨房拿酒。他二人眼神一对，无需多言，各自从瓦片里摸出石子，朝两个官兵掷去。只听啪啪两声闷响，两个官兵应声倒地。

闵克伸手扒了那官兵的外衣，套在身上那两层旧道袍之外。绕是他已穿了厚厚五层衣裳，仍旧觉得有些冷。两人换好衣服，正欲离开柴房，闵克走出几米又停下脚步，回头走到被他打伤脸的官兵面前，从袖中取出钱袋，将里头金银一股脑倒进那人怀里。

二人穿着一身扒来的衣服、提着灯笼，离开柴房去寻东西吃。要找厨房也无需人指路，只闻着空气中飘散的烤肉香味、酥油煎麻椒的烟火气，就一准能找到。

到了挂着‘制膳间’牌子的厨房后，闵克先从半掩的门缝处往里瞟了一眼，发现里头只有三个厨子和六个打下手的小厮。他推门便进，朗声道，“你们光在这里忙活，怎么不见有东西端上去？”

屋里几人听了这动静吃了一惊，纷纷放下手里家伙事，打头的一个麻脸厨师立即跑过来回话，“官爷，小的们哪敢怠慢侯爷和公主的饮食？不是早就做好奉上去了么？”

闵克人长得俊雅灵秀，原本是最开朗斯文的面相，此时板着脸故作凶恶，硬挤出三分狰狞之色。他恶狠狠的粗声逼问几人，“东西要是送到了，爷还会来这地方？”

麻脸大厨身后另一个矮个战战兢兢的答话，“饮食都是小的们亲自送过去的，哪里敢和官爷说假话呢？”

“怎么证明你没骗爷爷？”

矮子挽起袖子，“公主的嬷嬷嫌小的送饭时凑得近了些，还狠挠了小的一把呢。”

闵克凑进一看，只见他胳膊上确实有好长几道血印子，“挠得还挺深。”他又在厨房里踱了几步，瞧着灶台锅里盛的都是些西戎菜色，“主子的饮食你们确实是送到了，但侯爷是爷，官爷就不是爷了么！还不去仓库里找点新鲜玩意，再给大爷们多抬些酒，难道还要爷自己搬不成。”

麻脸厨子为难道，“可是…仓库离这儿挺远不说，先前上头也吩咐过，酉时到戌时要准备篝火会用的点心，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去…”

闵克疾言厉色道，“再啰嗦小心我揍你！”厨子和几个小厮被他唬住，闵克看还有个小厮呆呆蹲在灶旁，上去做势就要踢，“还不快跟上！”

厨房里几人再一看门边站在黑暗中的越离，也是一双浅绿的眼睛在黑暗中目露凶光，便也不敢再辩，心惊胆战的一齐出门往仓库赶。

闵克见他们走远，忙叫越离别倚着门框傻站，赶紧关上门吃夜宵要紧。

他们两人从中午开始就忙着各处折腾，早就饥肠辘辘。土馕坑里正烤着羊牛肉，两人用小铁钩将挂肉的树枝勾出，羊肉肥瘦相间，在高温下烤得香酥滴油，肥而不腻；牛肉鲜嫩紧实，上头撒着薄盐香葱，干而不柴。

吃罢肉，二人又去找点心，飘着珍贵冰块的沙棘莓汤，软糯蜜香的樱桃毕罗，撒着核桃仁碎的开心果酱油塔，这些给公主侯爷预备要在篝火会吃的好吃食没一会儿就通通进了他们的肚子。

闵克吃完了又伸手用桌上油纸包了两打杏仁蜜塔让越离揣着，“这两样点心闻着最香，我们回去馋一馋李老道，瞧他还辟谷不辟。”

二人揣着点心出了厨房，越离道，“我知道了，你来肯定是想要去见公主，再绑了她回去成亲。”

闵克笑道，“我确实想见见。但我连她面都没见过，怎的就成要绑了她成亲了？”

越离道，“你不想跟她成亲，大老远的跟着干什么？”

闵克听了这话，也不知是怎么个师父能教出这样一个徒弟。于是他揽着越离的肩膀，一边往公主住的院落走一边给他讲，“一个男人成天在姑娘身后献殷勤，十有八九是个不要脸的登徒子。若是他表现得矜持，那也可能是有交朋友的意思，不要总往成品想…”

越离似懂非，“那什么样的是要成亲？”

闵克道，“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三礼六聘去娶的才是要成亲，不然都是胡乱一说，不做数。”

“我懂了，你是要去做登徒子。”

“…这怎么能说是登徒子呢？”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公主下榻的院落。若说龙宝客栈其他部分只是老木刷新漆，那公主住的小楼就完全是新搭的，即便闵克早看惯各式华美建筑，见到眼前景色也不禁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