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爷吩咐下人看茶,有道,“道长请上座。相逢既是有缘,道长可有什么灵物可留给我做个纪念,以结善缘?”
李成华从袖中取出两张明黄符纸,“这是贫道亲手绘制的辟邪符,可贴于老爷房门口,有消灾辟邪之用。”
谢老爷连忙接过,“这可真是太谢谢道长了。我马上叫人置办一桌酒席,为道长接风洗尘。”
李成华道,“贫道乃修行之人,早已辟谷,只需一壶清茶即可。只是道童年幼,修行尚浅,怕是要劳烦贵府准备些饭菜了。”
谢老爷道,“道长何须这么客气。今天天色已晚,请道长和道童先去休息。”谢老爷吩咐刚才那秃头杂役,“还不带三位仙长去休息?”
秃头闻言为难道,“老爷,客房...客房已经给前来吊唁的客人住满了呀。”
谢老爷朝他小腿猛踹了一脚,“混账东西,怎么不早告诉我!”说罢他对李成华道,“要是仙长不介意,要不就先在夫人房中休息?”
闵克惊道,“这这么使得。夫人房间乃女子闺房,我三人虽是方外之人,到底还是男子。”
谢老爷看了他一眼,又转脸对李成华陪笑,“我也不瞒道长,让你们住夫人房间,也是希望三位能在空闲时为她念段经文。三位都是修道之人,更应有慈悲心肠才是。”
李成华思考片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老爷又寒暄了几句,就叫仆役带着三人前往夫人的房间。
夫人的厢房位于大院的西北角,庭院里没摆花草,杂役刚一推开门,李成华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贫道还未曾问过尊府夫人是怎么亡故的,劳烦告知一下,贫道也好挑对应的经文来念。”
秃头杂役退后了几步,小声说是难产死的,不等李成华再问,就急匆匆的走了。
李成华也没叫他,闲神定气的跨进门内。夫人厢房里陈设不多,只有一张床榻、一张小几和一张长椅,连个凳子都没有,想来是府上操办丧事,将多余的家具摆设都拿清出去了。
只是夫人下葬的棺椁还未挪走,靠墙一侧摆在屋里,四方一口,上头还涂着黑黢黢的漆。
闵克打了个寒颤,“这样的屋子怎么住得?要我说随便找棵树,爬上去凑合一夜也比这强。”
徊黎环顾四周,“没有纸花。”
闵克问,“什么纸花?”
徊黎道。“办丧事用的白色纸花。”
李成华朝铺着黑色被褥和布幔的床榻看了一眼,“兴许是山村不讲究这个。这老爷人看着斯文,像个书生,正厅里却一副字画都没有。”
闵克道,“道长真不愧是高人,竟还有闲情逸致去找字画看。请问高人今天要在哪儿睡,床,地板还是长凳?”
李成华笑道,“贫道今年八十有二,比不得两位小友身强力壮,自然是要睡床的。且长凳离夫人棺材太近,阴气重,贫道怕这经还没念,自己就给无常勾走了。”
徊黎也丝毫没有相让之意,道,“我不比道长修行多年,年纪又小,要是夜里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吓死了,岂不是罪过。”
闵克道,“天璇道长可是亲口说了我命中带煞,你俩就不怕我睡长凳上,醒的是夫人?”
“那床榻上可是死过人呐。”李成华捋着一把白胡子,思考片刻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打开盖子从中取出一枚骰子,“小友害怕贫道未必不害怕,不如我们掷骰子来决定,点数大的睡床,小的睡长凳,中间那一个就睡地板。”
闵克道,“倒也是个办法。公平起见,就请道长先掷吧。”
李成华呵呵一笑,随意将骰子掷出,那小玩意在空中翻腾几圈落在桌上,平平稳稳,没有弹动。
闵克凑过去一看,面上不禁露出笑来,“道长扔出个二,真是好手气啊,那轮到在下了。”
他拿起骰子掷出,用手接住,挪开手一看,朝上的一面只有一个红点,于是那笑就跟昙花一样马上不见了。
闵克怀疑骰子有问题,又连投两次,一四一三,骰子并无不妥。
李成华看他这幅样子忍笑忍得辛苦,“多谢小友爱护,贫道感激不尽。”
闵克哭丧着脸对徊黎道,“睡长凳怪吓人的,你长得瘦瘦小小的,也占不了多大地方,我们一起挤地板怎么样?”
徊黎刚想搭话,突然听到一阵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他起身朝窗外看看去,“...白天一天都没听到婴儿哭声。”
李成华心满意足的收起骰子,“白天还一天没见到女人呢。许是女眷羞于见客,都躲在内室,到了晚上才好出来透气。你年纪小,不晓得有些婴孩一到晚上不爱睡觉,也是很正常的。”
窗外孩子哭声戛然而止,像是给人捂住,但啼哭声仍未停止。那细细的声音响在夜里,起初清脆稚嫩,而后凄厉嘶哑。
李成华神色一滞,仔细听了一会儿,头一转朝墙边的棺材看去,恰好徊黎也正紧盯着那棺材。
李成华打了个寒颤,“看来小友也听到…这棺材里有东西在和外面的孩子一起哭。”
此言一出,屋内良久不再有人说话。空屋中只回荡着细弱尖锐的、呼啸一样的啼哭声。
闵克问,“道长可曾听闻过起尸一事?”
李成华道,“在下云游四海,走南闯北,凡间种种神异妖邪,便没见过,也是听过,怎会不知?”
闵克又问,“道长可曾降妖伏魔不曾?”
李成华道,“就连鸡也没杀过。贫道虽是道士,但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
闵克道,“这可惨了,我们不如现在就去找棵树吧。”
徊黎瞧了半晌,手在腰间一抹,拿出一把匕首在手里。他走到棺前,这只棺材高约半人,通身一色的乌黑,想是钉过之后又刷了一层漆。夜间黑灯瞎火,辨识不便,不如上手去摸来的快。
李成华惊道,“小越,你这是要做什么?”
徊黎说:“深更半夜,死者还魂。我来开棺问问,她有什么不平?”
李成华问,“你有神位不是?”
徊黎道,“不是。”
李成华又问:“你有官做不是?”
徊黎说:“不是。”
李成华一挥拂尘,摊手道,“那你何苦施展这日审阳夜审阴的本事。”
徊黎并未答话。他俯身在黑漆棺材上,贴耳听了几瞬,伸手敲一敲棺材盖子,突然再度开口。“谢夫人?你还活着没有?”
李成华再度扫视四周。这间停尸的西厢房不仅没有纸花香烛,灵牌挽联、写逝者名字的白封纸钱等等物品一样都没有,只有徊黎伏在棺上,灰衣黑发,像个精秀而不敢喜庆的纸扎小人。
徊黎直起身子,道:“好像确实是死了。”
闵克问,“什么死了?”
徊黎道:“当然是谢家的夫人。不过好歹还是起开棺材看一看,如果里面当真是个活人,那就是大罪过了。”说罢又摸出另一把匕首递给李成华,“你撬尾,我撬头,咱们先把钉子起出来。”
李成华接过匕首放在一旁,“开人棺材,损人阴德,不如贫道起个卦,算一算夫人的生辰与阳寿,两相对照,便知前日是不是她的死期…”
李成华话到一半,被徊黎看得说不下去了。李成华叹了口气,在棺材上轻轻敲了两下:“这位夫人,你在天有灵,就知会一声,别让我俩枉费了力气,糟蹋你的棺木。”
话刚说完,就听见吱呀一声,三人大气不敢喘之际很快又听见脚步声。原来不是推棺,是有人从院子的侧门进来了。
来者正是谢老爷和他的秃头杂役,李成华本以为他们是来送饭的,但二人身后还跟着四个相貌极丑的小厮,手持短刀撬棍,长斧铁凿。
闵克心里咯噔一声,想着该不会是谢老爷要干那杀人越货的买卖,将他三人在此杀害。他又去看那四个小厮,各顶各的丑陋无比,他活了这些年,愣是从未见过长得如此难看的人凑在一起。
那四个小厮脸上都带着青胎记,五官更是像被摔在地上一样,长得七扭八歪,不知平日里挨了几顿揍。这四人若不是孪生兄弟,谢老爷能把他四人凑齐也算一种能耐。
谢老爷称得上红光满面,显然非常高兴。他走上前握着李成华的双手,“哎呀呀,这回是生了不是?”
“生什么?”李成华一头雾水。
“当然是夫人又生了。道长不愧是世外仙师,一来我们这儿就有了好消息。”谢老爷放开他的手,转身招呼那几个丑八怪小厮,“还不快快开棺,把你们的大少爷给请出来!”
徊黎一声不吭,闵克也不敢讲话,两人往李成华身后一站,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棺木。
棺里婴儿的哭声越来越远响,但四个小厮仿若未闻,毫不迟疑的上前开棺。
他四个力气不小,手里家伙又趁用,没一会儿就将那棺材彻底撬开。
随着棺盖打开,一股强烈的恶臭涌出。李成华向前略走一步,这才看见棺材里竟然是一具包着水银、撒着石灰的女尸。女尸肚子鼓得极大,并未穿殓衣,面容半腐看不出模样。
闵克越过李成华肩膀朝里头看了一眼,登时眼前一黑,这棺中女子哪里是新丧,分明已经腐烂数月了。
徊黎将手伸到他背后,在他胳膊上猛掐一把,闵克这才稳住心神,没直接吐出来。他看了徊黎一眼,徊黎只轻轻摇头,又悄悄指了指谢老爷。
谢老爷丝毫不嫌,满面笑容的从怀里拿出一柄小刀,“天大的喜事,真是天大的喜事呀!”他径自走到棺材前俯下身去,毫不迟疑的用刀割开夫人肚皮。
这一刀下去,婴儿哭声瞬间响亮起来,女尸腹中婴孩竟还是活的!
谢老爷把小刀交给杂役,一双颤巍巍的手将婴孩自女尸腹中取出,抱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欢喜得几乎流出眼泪来。“瞧瞧,是个带把的,这回可算是有个男孩了!我谢家终于有后了!”
他手中婴儿浑身青紫、五官扭曲,但哭声响亮,确实和寻常婴儿别无二致。谢老爷抱着婴儿,欣喜得浑身发抖。他低下头,在婴儿脸颊上猛亲一口,又问李成华道,“道长可要抱一抱么?”
李成华强压着恶心向老爷道喜,“恭喜老爷喜得麟儿,只是孩子年幼体弱,得赶紧洗净保暖,免得着了风寒。”
谢老爷笑道,“道长所说极是,瞧我这第一回当爹,都给兴糊涂了!”他又仔仔细细的吻了吻婴儿小脸,带着婴儿和一众仆人走了。夫人的棺材盖也只是将将被盖上,没有重新钉好。
他们走远后,所有的婴儿哭声都消失了,屋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