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庄偏僻得很,道路失修,此地妇女不像男子健步善走,每次出门都得大费周章,都得搭上一个马夫两个小厮,单顾她一个。他们自四更起就开始备车、备马,准备路上吃的点心茶水。谢罗氏洗过脸,倒腾整齐,被两个小厮扶着上了车,不太精神。
大路少有人行,枯木一样浮在荒野里。驶出三十里地,终于又见到人烟。
进了镇子,安顿了车马,仆人搀着沉重的谢罗氏向着娘娘庙走去。盘好的妇人髻太重,走一步就坠一把,脑袋一点一点,有朝圣的意思了,像磕长头。
当时是正午,玄女娘娘庙外日头高悬,道路上浮着一层薄光。但走进庙里就觉得眼前一暗。仿佛是人已经跪了许久,猛然起身,血行不畅一般。在层层黄幔子和黑木匾额之下,烟雾缭绕,没有太阳,到处都是嗡嗡的念经声。人的嗓子被压得太低,听上去都不像人,像古钟让人发麻的余音,却怪安静的。
谢罗氏被两个小厮架着跨过门槛,立刻就有许多双眼睛在磕头与祝祷的间隙里转过来,看一眼这个怀孕的女人。
一位主事人迎上来,谢罗氏扭头示意,小厮递上重重一个红封。主事人问到:“夫人是来还愿的吗?”
谢罗氏摇摇头。
问到:“是来求平安的。”
谢罗氏没说话。
主事人说:“若是要还愿,请往偏殿去。若是别有他求,还请容我引您到娘娘座前来。”
娘娘的正名唤做光圣济世玄女娘娘,远远就能看到一双长眉,一张笑脸,端坐在火红的莲台之上。娘娘身后四臂一双手持琉璃瓶与莲花杵,另一双手指头合十,并在朱唇之前。谢罗氏走进了却只能看到莲台——当真是好莲台,沉木重漆,工巧异常,做了个常开不败的样子。
谢罗氏突然笑了一下。她对掺着她的小厮说:“你两个去玩吧。有这么重的心愿要许,却还得人搀着才能磕头,多么轻浮,多么显不出我的心诚!”
神像前是端端正正一排五个蒲团。蒲团前设着小香案,线香用黄纸包成一束,横放在上面。不是好香,香头用五色薄纸缠裹着做引子,生怕烧不起来。她抽出一根蓝头的,点了,插进小炉,跪着等它燃尽。又抽出一根,依然是蓝头。烧了三根,跪了半个时辰,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终于在正午走完了。
她静静等着。终于,大殿深处,神像背后,那条暗暗的长廊里传来脚步声。她在此时才把额头重重的抵在蒲团上。这一胎少也有五个月了,身子渐渐的重了,弯腰躬身磕头下跪,一切平常做惯了的事情都变得艰难起来。但她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人家说过的话:不要抬头。不能看他们的脸。
两只脚在她身边站住,一个声音说:你跪在这里,是想求些什么?
她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步。她以为这里只卖一样东西。
一个声音说:你是来求富贵?有人阻了你家的财路?
求平安?有人滋扰你的亲人父母?
求福缘?只要灾星一除,自然万事顺遂!夫人真是懂得家计,只此一遭,置办春联绒蝠大红鞭炮的钱都能省了,只需买我们一副灵验符!
……
于是她终于反应过来。归根结底,卖得还是那一件东西。天底下当真是没有比这里更百灵百验万事齐全的庙宇了。这里供给的庇佑别处不会有。天底下的神仙一个个都清正严明,宝相庄严,予福予寿,太平周全。没人能走进菩萨庙、释尊庙、五倡庙、城隍庙……躬身行礼,插香祝祷,一派善男信女模样,然后说出这样的所求——
她小时候常听人说,下了凡的邪神功力不够,只能用红莲塑台。莲台真是好莲台,沉木重漆,工巧异常,做了个常开不败的样子。害人越多,莲台越红,是死了的人扒着不放,拍出重重叠叠的血手印,以便人们一眼认出,不要误拜了邪魔。现在想想,都是吓唬人的。真想害人,哪儿用扮作个假神仙呢?
“我是来求死的。”她对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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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璇真人带闵克和徊黎拜过地母神无尽木,便聚齐御虚山六座,一并送三人下山。他握着李成华的手,哽咽道,“师兄,你这回再下山去,我们师兄弟几人怕是今生没机会再聚首了。”
李成华拍着天璇肩膀道,“已经是做了掌门人、七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他脸上装作一派云淡风轻,带着闵克和徊黎头也不回的下了御虚山。
他听师兄妹在身后不住的喊着‘再见、再见’,没走几步已是泪流满面。
闵克见这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皱着面孔、满脸是泪,不禁心中酸楚,“你要真舍不得不如就留在山上,何苦哭成这样还要走嘛。”
李成华道,“贫道哭是因为多年未见故人,今日一见又是诀别;贫道走是因为这六十年来早已有了自己的路,其终点不在御虚山上。”
闵克又问,“我们就这么地图拿走是不是不大好?”
李成华道,“昨夜贫道已和师弟说过了。先师生前怕此把千浚灵枢图现世会引起无尽众人争斗风波,所以留有遗命,要求此图不可下御虚山。师弟原本也不情愿把图交出,但经昨日一战,御虚山实在无法再多添牺牲,便也同意了。”
三人下山后应侯已到乌蕃,正打算从正门攻上,炸了御虚山,见李成华携图来见,连忙撤了炮火。
闵克把御虚山上诸事给符业讲了一遍,符业听到闵克说在山上遇见血彀面色一沉,丝毫不见喜色,“差点给人捉住杀掉竟然也好到我面前卖弄。你若是死在外头,叫我如何跟你爹交代?”
闵克道,“天璇真人临走时送了我一个礼物。”他把盘星针掏出来给符业看,“御虚山可是百年仙山,我看有此物在手,定处处逢凶化吉。”
符业侧头暼了一眼,嗤笑道,“不过是贴个镶螺钿壳子的指南针。现在事也做完了,你老老实实给我回家去,不要再惹出事来。”
他叫侍卫把闵克撵出去玩,自己忙着和姬先生、阿斯朗商量‘大计’。
闵克被三人排除在外,只觉三分孤独七分怀才不遇,只能去找徊黎。徊黎接到他师尊的来信,正把三张千浚灵枢图拼在一起,对着地图和河道图细看。
闵克问道,“这三张图怎么都在你这?”
徊黎道,“拓的罢了。”
闵克又问,“你看这个做什么?”
徊黎道,“师尊吩咐我到仪州去,我正看路,谁知这两张图之间有好些出处,也不知道哪个画的对。”
闵克道,“我来看看。”他走到徊黎身边细看那三张图,过了良久又伸手从旁边拿了张宣纸蒙在地图上,用细笔沾了淡墨拓画出大部分细节,又叠在水路图上沾花青画了河道,足画了大半天,如此一来便能一眼看出商路地图和水路图的差别。
闵克左看右看,只觉得自己这图清晰美观,比其余两张图高出不止一点,得意道,“我是头一回画地图,没想到竟然画的这么好。”
千浚灵枢图共有三片,无任何标注,连左右上下都难以识别,只能根据地图上相对类似的地形来找。二人凑在一起,就着这张新图比对。
徊黎道,“我师尊和应侯都说有九处地形对得上班王陵墓位置,但照你这张图来看,对得上的地方竟有十来处。”
闵克笑道,“像我这么聪明,会把两张图叠在一起看的又能有几个?”
徊黎道,“不知道班王墓到底有多大,这么多地方,难道要挨个挖来看看么?”
闵克道,“你师尊挖这边,我义父挖那边,别说是十处,就是一百处也挖得完。你方才说要去仪州,路上经过临郡,刚好就是个符合要求的地方。不如我们一道,再叫上李成华,要是能挖到班王墓岂不甚好?”
徊黎道,“义父同意你去么?”
闵克道,“他成天忙得觉都懒得睡,哪里还有心思管我。从乌蕃出发到临州骑马也就几天路程,富贵险中求,若是真能挖出班王墓,挨一顿骂又何妨。”
二人又去找李成华,李成华道,“贫道平时四处游历,去那儿都无所谓,和你们要一道走也可以,但两位小友需得答应贫道,一路上不可乱用银钱,也不能任意妄为。”
闵克摆手道,“一切听道长的就是。况且先前天璇老头说我命里有冤亲孽债,越是奢侈浪费越容易撞鬼,我也怕的。”
说罢闵克收拾好行李和他二人一起连夜离开乌蕃。
三人偷了马匹,一天一夜赶出四十里路,不想左兜右转没个下脚处。直到中午日上三竿,才远远的发现了块守门石,上书三个大字‘谢家村’。
谢家村地处偏僻,人烟稀少,村口只有很小一个简陋茶摊,拿黄麻粗布罩着。茶摊里也只有一个剃寸头的男子,没有旁人管,也没几个客人。
三人走到茶摊里叫了茶水,又随意找了张背荫的桌子坐下。闵克赶了一上午路累得不轻,不住的给自己扇风,“我就说按地图走,道长偏说自己熟悉路,这不还是拐到这么个人都没有的地方来。”
李成华笑道,“我多年未走过这条路,记不大清了。不过我们跟着盘星针一路往西南走,也快到了。只是这地方少有人烟,不大可能有客栈。”
闵克道,“不如叫小黎去找户人家借宿一晚。他长得好看,想来那些村民不会拒绝。”
徊黎道,“你长得也不丑,不如你去。”
闵克道,“这脸皮怎得比我还薄,那你说住哪儿?”
李成华心生一计,笑道,“两位小友不如披上贫道换洗衣物扮作道童,与贫道一起去大户人家问问看。贫道对投宿这种事倒是一直颇有经验。”
闵克和徊黎换上道袍,李成华带着他新收的假道童从路上寻了个路人,问清了谢家村的村长府邸所在。三人抵达时已经入夜,两个明晃晃的纸灯笼随风晃悠,惨白的光晕照亮了宅门和匾额。
李成华带着他新收的假道童从路上寻了个路人,问清了谢家村的村长府邸。三人抵达时已经入夜,两个明晃晃的纸灯笼随风晃悠,惨白的光晕照亮了宅门和匾额。
李成华眯着眼睛细细端详,谢府大门围墙修得十分气派,想必颇有家资。他走上台阶敲门,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个秃头的仆役前来开门。
那秃头面色阴沉,一双眼睛窄得连丝光都没有,他从上到下将三人好一阵打量,这才开口,“原来是三位道爷。请问道爷找我们老爷什么事?”
李成华一甩拂尘,道,“贫道自二仙洞府来,姓李,号成华道人。如今天色已晚,无处投宿,不知府上老爷可否容贫道等人借宿一晚?”
仆役叫三人稍等,跑开没一会儿又回来,请他们三人入内与老爷相见。
三人跟着仆役进门,由几个灰衣小厮跟着,穿过庭院就是正厅,谢家村的村长是个年约四十的矮个男子,看着还算斯文。
谢老爷拱手恭敬一礼,“今日不巧正是夫人新丧三天,若有怠慢,请莫要怪罪。”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夜访寡夫村原本是22年2月我做好设定后和朋友接龙写着玩的,写完后朋友润了但是我个人不忍心放弃我的角色们,所以就拓展成了长篇。所以夜访寡夫村实际上是本文第一个,也是目前为止情节上我个人最满意的一个单元,由于是接龙完成,这几章难免会有一些文风方面的差异,总之希望大家喜欢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