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克回想起自己上一个梦境，直觉这些漆黑的人影都是他们以前杀过、或是未来会杀的人，不禁惊于丧生者竟是如此之多。

闵克再去拽徊黎，不想无论他如何用力拉扯，徊黎都纹丝不动。

徊黎额头上渗出汗珠，身体似乎已不听使唤，像是被什么东西得左膝跪地。他的面孔渐渐被漆黑的符窍爬满，只有长卷发像浮在水里似的飘起，但似乎还未放弃挣扎。他额角青筋暴起，圆睁的浅绿双眼死死注视着地母神，全然丧失了人的理智，只剩野兽般的专注。

闵克力竭，着实想不出法子离开这血狱一般的令人毛骨悚然又循环往复的梦境，只能颓然坐倒一边，。

那些漆黑的人影爬了过来，却没有像闵克预先设想的那样攻击他们，只是睁着空洞的眼和嘴，像在凝视。闵克没能在他们脸上看出仇恨，只有一种呆呆的、困惑的表情。那些猩红干瘦的双手触碰到二人的一瞬间破碎成一滩黑血，没有任何气味、温度或重量。

与此同时左右两个地母神缓缓伸出双手，既不压下，也不合十，只浮在他们头上，像遮雨的树荫。黑血轻飘飘的落在闵克身上，最后累积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黑沉水域，淹没了一切。

黑水消失时，闵克正坐在船上，和他同乘的还有另外两个人，正相背而坐，悬杆垂钓。

闵克以为自己这是又回到了先前租下的船上，刚要上前搭话，那两人就朝他转过脸来——闵克“啊”得惊呼出声，“怎么一个两个都长得和我一个模样？”

那两人身高样貌极为相似，均是两鬓如霜、面容沧桑，不过左边人形容落拓，只剩一只独眼；右边人玉冠华服、闲散清贵。

那个独眼龙闵克道，“你若是听了你父亲的，坚持做个大侠，那未来就会变成我这一个潦倒剑客；若是听你义父的建功立业，就会变成他那样一个闲散侯爷。”

闵克道，“我看你俩都不怎么体面。反正也是做梦，怎么不变成武林盟主或是皇帝的样子给我瞧瞧？”

独眼龙道，“这是你的梦，也是你的命。既然没有那种登凌绝顶的命运，何苦又要做那种徒增遗憾的梦呢？”

闵克道，“你这话说得怎么和血彀老道一个腔调。且先抛开我到底有没有这种命不谈，人要是连做梦都只能和往常一样平淡，那还做什么梦。”

独眼龙道，“你想做武林第一高手，做武林盟主，却不知能做武林盟主的和武功最高的从来不会是同一个人。谁是中原美女这种一眼就能得出答案的问题，十年过去都争不出个答案，你又奢望哪年哪月能当上武林第一高手呢？”

闵克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人的美丑是各花入各眼，但比试输了就是输了。”

独眼龙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况且各派武功互有所长，耍斧的专克用剑的，力气大的抓不住动作快的，天下哪有不破的武功。你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怕自己活得不如人，又或是怕谁失望，才硬要做这么个天降的紫薇星似的梦罢了。”

闵克道，“这话说得活像做大侠只为了打擂台。你站到街上去问一问，哪个会武功的不想做武林第一高手、不想力争上游？就是有人道貌岸然的说不想，我也是断然不会相信的。我想做第一高手不假，但理由就不能是我天性热忱，想行侠仗义吗？”

独眼龙冷笑一声，“你这话说的就更可笑了。行侠仗义，你要行谁的侠，又要替谁仗义？况且你扪心自问，活了这些年头你究竟帮过几个人？你连自己究竟要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没想好，就出来闯荡江湖了。”

闵克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对，那你说为什么要做大侠。”

独眼龙道，“这问题原本在你出门前就该想好的。死者不会怨你，但他们永远会注视你。方才在地母神庙中，你只是见到那些将来会死伤在你手中的亡魂就惊得动弹不得。若是日日夜夜都要挨受这样的眼神，那你自己说说这是为了什么。”

闵克道，“不知道！你这人真是无法理喻。”说罢他又转头去问另一个侯爷闵克，“那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侯爷闵克淡淡道，“清闲富贵不过混日子罢了。”

闵克道，“难道义父不帮我？”

侯爷闵克道，“义父有义父自己的青云之志，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幻想了大半辈子要做大侠，一不懂经营家业，二不懂人情世故，能顺心如意享一辈子富贵就该谢天谢地。又怎么妄想自己放下侠梦，就马上能做个贤臣？”

闵克道，“好吧，好吧，那就做个闲人。做闲人不快乐么？”

侯爷闵克道，“你既然问了，心中就会有答案。”

闵克呆呆的坐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你们说的都对。可是我既不想做平庸潦倒之辈，也不想过一辈子闲散富贵日子。我就待在中间，做我现在想做的事。”

独眼龙道，“刻舟求剑罢了。船靠岸后，你总还是要选一边的。”

闵克道，“我不要选。”

那两个未来的闵克又说了些什么，闵克听不见了。他冷笑道，“今天过得好也不必再想明天，谁知我明天会不会突发疾病直接死了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难道这还会有错！”

说罢他纵身投入河中，随着一阵失重感，闵克陡然坐起身来，再次从梦中惊醒，只听见耳畔鸣音嘈杂、一时间心如擂鼓。

他仍旧坐在最开始那间丹房里，炉中青烟袅袅，一室清苦药香。

李成华不知何时来的，正坐在一旁舀水喝。他见闵克醒了，笑道，“小友醒的可真巧，贫道见你睡得不安稳，刚想叫醒你。”

闵克惊魂未定，“刚刚我做了个梦，一个醒了又点进另一个，我梦到外头又一片红光…”

李成华道，“希望这梦不是预示你义父提前来炸山才好。”

闵克闻，“道长找到地图了吗，怎么走了这么久。”

李成华道，“找是找到了，但今天有贼人混上山来，贫道不想被人发现便躲了起来，这才耽误了些时间。”

闵克看看李成华，又看看徊黎，心中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站起身来打开门，没想到门外依旧是一片红光，他竟还没能走出这层层嵌套的梦中梦。

闵克绝望道，“你看看，我就知道那梦有问题，这不就又掉进第四个梦了！”

李成华跟着走到门边，不禁愕然，“这…这分明是有人在御虚山纵火！”

徊黎道，“许是那个叫血彀的老妖精。”

李成华问，“血彀？…可是开阳真人在应敌？”

闵克道，“正是他，还有个摇光真人跟他一起。既然图已到手，趁着现在道士们忙着对付他，我们赶快下山去吧。”

李成华面色一沉，“糟糕，我先前听说过那血彀道人的名号功法，我师弟绝不是他的对手。”说罢不等他二人再问，双足一点纵身跃起，朝着正殿方向赶去。

闵克心道，先前他就知道李成华轻功了得，只是不知他全力之下竟有如此造诣，速度之快如鹰隼一般，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徊黎道，“快追，我们也去看看。”

闵克问，“逃还来不及，追上去做什么？”

徊黎道，“我倒是想跑，但下午你一直没弄明白那天梯到底要怎么放下去。李成华要是打不过血彀自己跑了，你我岂不要就在这儿倒霉。”

闵克只道也是，便跟着他一道施展轻功朝正殿方向掠去。

二人到时正殿已经烧了大半，先前那位内功深厚的开阳真人此刻已然倒在一旁昏迷不醒，另有一老道施针救治；摇光真人风游龙也面如金纸，正由其他人传输内力续气，显然已经无力再战。其余一群男女老少道士都远远的围着，看李成华和血彀道人在烈火环绕的殿前缠斗。

此时李成华形容狼狈，似乎有所忌惮，只守不攻，被血彀逼得且战且退；另一边血彀虽身负多处剑伤，但暂时仍占上风，步步紧逼。

闵克笑道，“我说天怎么这么红，原来是诸位道长怕冷，这就生起火来了。”

一旁观战的圆脸老道怒道，“竖子休得无礼。还不来人快快抓了，莫要叫他们在此捣乱。”

闵克道，“你这老圆脸也忒不厚道，我朋友在上头替你们奋战，你却要抓我，这是什么道理？”

圆脸老道忍无可忍，“你少在这乱攀亲。什么李成华，我师兄分明姓季名蟾影，是我御虚山首座天枢剑传人。他为人最是端方谦逊，怎会有你这般顽劣的朋友？”

风游龙也斥道，“你这孩子和长辈说话，怎么这等无礼？这是我御虚山掌门人天璇真人，你见了掌门人不行礼也就罢了，不可再出言戏弄。”

闵克道，“李成华早就离了你御虚山，宁愿躲起来也不愿意见你们这几个老牛鼻子，也不知是谁乱攀亲戚。”

徊黎道，“你们再吵这些，李成华就要给血彀拖死了。他的武功跟你们一个路数，根本不是血彀的对手。我看了半晌，不知他为何只守不攻，这样下去只怕他撑不了多久。”

风游龙闻言脸色越发难看，“并非其他人不肯出手支援，实在是我御虚山七座真人各有所长，除了我和开阳师兄，其他人都…”

闵克道，“都是采药炼丹的是吧。其实你们只要把炼丹房里的炉鼎拿出来熏一熏，血彀也就大头朝下，栽下来了。”

风游龙道，“天枢师兄并非不想反手，而是不得不如此。那妖道不知练的什么魔功，先前开阳师兄出掌打他，内劲竟被反弹回来，这才重伤昏迷。”

天璇道，“…那武功名叫《破阵曲》，由三百年前紫薇道人从魔教绞获，是门以己身为镜反弹别人攻击、既伤人又伤己的邪功。”

闵克听到破阵曲三字心中一动，想不到他先前背的半卷乐谱竟是此等奇妙的武功。

风游龙问道，“他究竟是什么人，怎能偷得我御虚山收藏的武功秘籍？”

天璇道，“畜生名叫缇澜，曾经是御虚山上任摇光真人的弟子，只不过他三十五年前被逐出山门时你年纪还小，也没被选为亲传弟子，所以不认得。”

风游龙想起自己先前自报姓名时血彀嫉妒神情，心中了然，“照这么说，我还得叫他一声师兄了？”

天璇一声叹息，再难掩饰心中伤心悲愤，“三十五年前缇澜背弃师尊、残杀同门，闯阁偷经…他做下的孽债一桩桩一件件连人都不配做，又怎配得御虚山上任何人称一句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