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日色西斜,街区里的商铺开始零零星星上人。
司方煜就近找了家剧组人员经常光顾的中餐馆,点了几份口味清淡的荤素菜,又要了鱼汤。
等待后厨备餐的时候,他打电话让酒店备了几道清淡滋补的药膳。
特地跑到对面的甜品店,拣新鲜卖相好的挑了好几样。
最后,一手提着一大袋甜品,一手提着沉甸甸的四菜一汤,急匆匆往酒店走。
剧组拍摄地选在京都远郊的一处仿古小镇。
因着有原住民的居住,倒也不冷清。
司方煜外形出众,走在路上免不了引人注目,还有年轻的女孩子在他背后窃窃私语。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司方煜打量四周,脚下拐了个弯,进入一条施工中的马路。
道路仅有大概三百米长,尽头用两扇铁皮门拦住。
平时除了施工车辆经过,门一直是锁着的。
但旁边的人行辅道上有个窄门常开着,可能是施工方自己的员工通道,转过这个小门再走两三百米就到酒店侧门了。
司方煜在初次入住酒店时,为避免泄露住处,在经纪人和助理的带领下抄过这条近道。
他正在为自己的机智自得,却差点被突兀响起唢呐声送走。
抬起头,天光似乎眨眼间就变暗了。
还在施工的仿古街区连工人都不见影子。
喜气洋洋的乐声如有实体一般,在暮色寥寥的施工道路上飘荡四散。
场面有点诡异。
原本立着铁皮门的道路尽头,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了黑色帐篷。
远远看过去,帐篷下仿佛是个戏台。
里面坐着几个穿着花红柳绿的人,其中一个卖力吹着唢呐,其余几个敲锣打鼓的。
音乐很热闹,就是那几个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蓬顶挂着的白幡随着乐曲节奏无风自动。
飘飘摇摇似随时可以脱离帐篷,马上能挠到人身上的鬼爪子。
司方煜别开目光,脚步加快。
他在心里不住给自己开解,这就是本地原住民的风俗。
超过八十岁的老人去世都算喜丧,子孙会在白事上搭台唱戏。
更有一些殷实的人家,能将丧礼生生做成乡村音乐节。
恰巧这时,帐篷里的乡村乐队开唱了。
歌曲陌生又莫名喜庆,而且旋律似乎都生在人的记忆点上。
不大一会儿,司方煜就觉得自己走路时双脚情不自禁跟着那洗脑的节拍走,脑袋里自动开启了土味情歌单曲循环。
“宝贝快坐上我的山地车……”
“我的山地车它是有点破,但它能给你想不到的快乐、鹅鹅——”
虽然歌词很费解,但洗脑效果MAX。
司方煜就这么莫名其妙跟着“快乐鹅鹅”的节拍走着。
因着分外接地气的歌词和旋律,让他原本的惧意散了七、八分。
以至于走到那扇小门前,他又回头瞟了一眼黑帐篷。
这一瞧,就出事了。
原来那帐篷搭建另有乾坤。
大帐篷正对着马路,里面是舞台和表演,
一旁不起眼的停灵小帐篷却对着小门的这个方向。
他看过去时,恰好越过帐篷正中漆黑的棺椁,看到后方黄白两色纸花簇拥着的一张黑白照。
那是一张皱纹遍布的老人脸。
自己看到的是死者遗照!
司方煜忙不迭别过视线,却在同时意识到——
方才自己似乎和那老人对视了。
明知那是一张普通的亡者遗照,但他方才那一瞬确实有种对视的感觉,并且在对方脸上清晰看到了一种惊恐的情绪。
该惊恐的不是他吗?
但这时候哪还有心思琢磨这个?
司方煜几乎是用了男子百米跨栏全国锦标赛的速度冲出小铁门,几个呼吸之间就跑进酒店大堂。
见到熟悉的酒店前台和工作人员,他才大大松了口气。
竭力维持泰然面色,脚下一刻不停疾步走向电梯。
酒店自带两层地下停车场,他按了上行按钮之后,电梯数字显示自负二层上来。
随着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
司方煜猜测或许电梯里会有人,但没想到是自己最不想见的人。
这是《春归令》剧组饰演女四号的演员白樾。
景区内多山,春季早晚温差很大。
这时天气还有点冷,年轻女人只穿着一条露肩水绿色短裙。
电梯轿厢冷白的光线下,她皮肤苍白,因太过瘦削而微微凹陷的眼眶在光线照射下形成两团暗影。
“呀,司老师,胃口这么好?”
白樾的目光落在他提着的袋子上,口气显得过分熟稔和热情。
司方煜耳朵一动,果然听到前台几个年轻女工作人员雀跃又八卦的低声议论:
“真的是司方煜诶~”
“那不是白樾吗?他们俩这么熟哦~”
他冷脸往后退了两步,示意白樾自己先上去,他等下一部电梯。
谁料白樾身形灵活地跨步上前,直接抓住他手腕往电梯里一带。
司方煜生怕手上的汤洒了,没有用力抵抗,就这么被连拉带拽弄进了电梯。
白樾按下顶层的按钮。
酒店最高级的套房在顶层。
以白樾的咖位她并不住顶层,司方煜看她已经按下了某个楼层,所以,现在这个顶层分明是帮自己按下的。
同在一个剧组,他的住处白樾知道也不奇怪,但这一点仍然让他很不舒服。
他脑海里莫名想起一些关于对方的传闻,干脆又退了几步到角落里,是白樾对角线的位置。
这个防备心十足的举动会让白樾明白,他对她很排斥。
电梯还在上升中。
突然,白樾哼笑一声。
“我又不会吃了你。”
陌生的香水味欺近鼻端,司方煜身体后仰,却发现已经没有后退的空间了。
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攀上他肩膀。
白樾仰着头几乎贴上他胸前,手指在外套扣子上暧昧地绕着圈。
“司老师,你觉得我怎么样?”
司方煜退无可退,干脆笑了。
“我以为大家都知道我的脾气。”
他可是混不吝的豪门二世祖,不是什么怜香惜玉有风度的人。
正想着用多大力道踢过去不至于让对方受伤影响拍戏进度时,电梯里的灯光却忽然闪烁起来。
司方煜:“……”
这种鬼片常用套路让他一秒钟想到方才对视过的遗照,以及那些关于白樾养小鬼的传闻。
糟了!
司方煜觉得后背发凉,好像衣服里层有拇指大小的冰块沿着脊椎骨往上移动。
冰凉滑腻的触感从后背蔓延,之后沿着肩膀到达手臂。
他身子瞬间僵了一半。
啊啊啊啊啊有鬼啊!!!!
他觉得此刻自己心里住着八百只惨叫鸡并同时发出声音。
完了,他想。
下一刻,异变突生——
原本像藤蔓一样缠在他身上的女人忽然原地飞起,扑通一声跌落在司方煜对角线的位置。
司方煜:“……”
这,也算碰瓷吧?
他是这么想过,但还没开始做啊!
谁知,下一秒,更骚的来了。
电梯里频频闪烁的光亮恢复如常,跌倒在地的白樾却一直低着头。
司方煜就这么盯着她。
只见她缓慢举起双手,然后,甩开膀子左右开弓,啪啪啪打自己耳光。
一边打还一边骂,“我不要脸,我不要脸,我打死我自己!”
司方煜:“……”
这,这倒也不必!
他感慨于剧情的蹦极式反转。
犹豫着是不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出手让白樾停止自虐。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这是白樾所在的楼层。
司方煜还未动,原本蹲在墙角狠抽自己的女人却再次灵动走位。
在电梯门合上的前一秒抢身一步跳了出去。
从他进入电梯到白樾出电梯,不过一分钟的时间。
剧情如此反转,剩下司方煜,如同被老戏骨演技碾压的小白花一般独自凌乱。
他自然不知道,在电梯门关上后,面对电梯站得笔直的白樾跳了一下,原地转身。
她全身维持不动,只有双脚木然交替,跳跃着向前。
分明是踮着脚在走路,却又发出清晰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
哒哒哒。
哒哒哒。
很规律的,三声一顿。
女人如同在跳一种节奏诡异的舞蹈。
就这么僵直着身体,随着节奏,三步一停地往前走。
*
司方煜回到房间内,酒店已经送餐过来。
时间恰好过去了整整二十分钟。
他将小边桌拖到床畔,打包的食物一一打开摆好。
又拿出两个洗净的盘子,十分有耐心地将甜品码上去。
云焉皱着秀气的鼻子,目光睃巡一圈,最终落在甜品上。
一分钟后。
看到被云焉清盘的甜品,司方煜干脆把剩下的甜品一股脑摆出来,并且顺手拿了个蛋挞。
那么好吃吗?
这次用了不到一分钟时间。
云焉第二次清盘,并将目光牢牢锁定在司方煜咬了一口的蛋挞上。
司方煜:“……”行叭。
“你要不嫌我咬过的话……”
他刚递出去,蛋挞就被云焉一把填进嘴里。
司方煜讪讪。
其实他觉得那蛋挞酥皮有股怪味,且过分甜腻。
但见到云焉吃得香甜,这位打出生起就不知道共情为何物的大少爷第一次有点眼酸。
云焉今年十七岁。
按年龄推算,当年父母离异时,他妈妈云宛已经怀孕了。
而根据之前司家人查到的消息,在生下云焉之后没多久,云宛死于车祸。
云焉先是被福利院收养,后又寄居道观,直到被冯希找到带回来。
他难以想象女孩从前受了多少苦,才会对这样的廉价甜品如此热衷。
司方煜用手机嘱咐生活助理每日预备甜品,又生疏地抽出纸巾揩掉她嘴角残渣。
“慢慢吃。”
对此云焉没什么表示,但司方煜却尴尬起来,他觉得自己像只管东管西带着小鸡仔的老母鸡。
接下来,老母鸡司方煜翻出备用手机,教会云焉使用手机联系自己,又打开电视为她解闷。
他晚上还要拍戏,不能一直陪着云焉,于是踟蹰再三,还是委婉提醒云焉,“你就在这里不要出门,我很快就回来。”
想到举止反常的白樾以及她养小鬼的传闻,司方煜拧眉多说一句:
“我听说这里有人养……养奇怪的东西,总之你安心等我回来。
千万不要独自出门,也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本来可以安排助理来照顾她。
但现在的司方煜眼里,这个亲妹是个柔弱可怜的脆皮小白花,任谁来照顾他都不放心,只能自己亲力亲为。
他没发现,在说到“养奇怪的东西”时,云焉面上闪过一丝心虚。
“哥哥。”
司方煜刚转身,听到身后女孩有些沙哑的声音。
她从床上下来,踩着拖鞋缓慢挪步。
走到他身后做了个动作,接着才甜笑着挥手。
“再见。”
司方煜:“……”
所以刚才手指头戳他腰代表再见仪式吗?
其实对于这个天降妹妹,虽然有血缘上的感应让他本能觉得亲近,但实际上他们也只是见面不到一天的陌生人。
司方煜的感觉很复杂,感情上觉得心里软了一角,本能上又不太习惯和人亲近。
要知道他对老爸司盛也不是父慈子孝的关系,不然也不会少年叛逆来到娱乐圈吃苦。
按照他经纪人的话说,首富家的公子做什么不好,偏要到娱乐圈渡劫?
他干咳两声,却难以抑制地弯起唇角,“再见。”
在他身后的云焉美眸微抬。
那里,他黑色卫衣后背上,附着一小片蝶翅大小的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