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曦又被孟韫灵赶去孟祠跪着去了。

因她起了有违先人意愿的心思，因她对‘黄泉’里的生魂动了恻隐之心，因她想要让黄泉路人进入轮回，即便她不知轮回在何处。

她跪在正龛前，望着最是德高望重那一牌位，那是她们孟家第一任路守大人。神色淡淡，可仔细看还带着几分悲悯。

她不知自己在悲悯什么？

现下看来，似乎是她更可怜些。

她心中暗想，甚至是怀疑，难道她做错了吗？

‘黄泉’的人是人，那困在‘黄泉’内的，就不是人了吗？

或者从某种程度来说，黄泉路的所有人都不是人，他们是生魂，来自人间世的生魂，只不过他们自踏入‘黄泉’开始，便已经开始忘记自己的身份。

他们忘记自己是人，看着身边毫无差别的同类，便以为是一样的，都是活生生的人。殊不知，现在的他们，都是生魂，没有记忆的生魂罢了。

祠堂安静一片，听不见吵闹，檀香和烛火的气息传入鼻尖，让人忍不住平和下来。孟曦腰际挺直，右手执笔，伴随着檀香，一笔一划写下孟家祖训。

孟韫灵当真被气的发狂，因她那隐存的想法，气的摔了一套差距，脸色黑的可怕，到最后，原本被压制下去的毒，又忽然发作了。

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她嘶声竭力的训斥。

她喊她逆女，让她来孟祠清醒清醒，让她发誓不得有违先人祖训。

在她看来，将困在‘黄泉’的生魂送去轮回，是大逆不道之事，甚至黄泉路的生魂最后的归宿，也会是‘黄泉’幻境。

孟曦垂眉，目光随着笔墨移动，面色清冷，在这盛夏中平添几分清凉。

就在她专心致志默写之间，外面传来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孟曦不必回头，心中也知是谁来了。

只因这脚步声，她听了十余年，没人比她更加熟悉。

她呼吸未乱，目光依旧淡淡地落在上面，分不出半点心神在进来的人身上。

孟宁进来后，小心地窥了一眼孟曦，而后默不作声地跪在她身边，和她一样，拿出纸笔，一一铺展开，静心默祖训。

“怎么来这里了？”见她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孟曦提笔沾了沾墨执，轻声问她。

孟宁一改以前的嬉皮笑脸，此时脸上多了几分沉静，侧脸看着与孟曦足有五六分相似，她也轻声答道：“惹了母亲生气，便过来了。”

孟曦的目光落在宣纸上，自然不知她在说话时，眸子闪了闪，可孟曦心中对她为何来这里，却是一清二楚。

自小孟曦课业未完成好，便会被罚到孟祠内默祖训。那是孟宁还小，尚不知事，而后来她长大了些后，只要她惹了孟韫灵生气，被罚来孟祠，过不久孟宁就会跟着过来。

说来也好笑，每次借口都是差不多的。

要么是她惹了孟韫灵生气，要么便是来给先祖们上香，总之到最后，她都会陪着她跪完。

即便有时她困的睁不开眼，即便她跪的膝盖发麻发痛。

平时娇气十足的小姑娘，陪她受罚时，却从不喊苦喊累，更遑论会哭。

甚至又是还会寻些有趣的事，来逗她开心。

她们都说她宠孟宁，是因为她是她唯一的胞妹，殊不知除此之外，还因她总在自己受挫时，笨拙地用她的方式陪着自己。

外人都道小姑娘没心没肺，可她却知道，小姑娘比谁都聪颖。

“母亲现下可有好些？”即便借口用了许多年，但孟曦从未拆穿过，这次也一样。

孟宁写下一字，轻轻地嗯了一声：“我来时无忧姐姐正好端来药，我瞧着母亲喝下后才过来的。”

她知道孟曦担心孟韫灵的身子，所以她来这里，一是陪她，二是安她的心。

孟宁在孟祠内难得不闹腾，两姐妹并排跪着，手上动作轻缓，一笔一划都带着十足十的虔诚。

身后日头正好，可祠堂内却清幽宁静，两道身影静静跪在正龛前，手上动作翻转，不急不缓，平添几分平静。

不远处的咸啸殿内，无忧接过药碗，正欲退下，就听孟韫灵开口说道：“无忧陪本宫说说话罢。”

“是。”

而后她将放着药碗的托盘递给门口候着的侍女，再次在她床边站定。

“你说，曦儿会明白本宫的苦心吗？”想到方才母女二人的争论，她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恍惚和不自信来。

无忧眼观鼻鼻观心，只说：“少主自小聪慧，定然能明白的。”

谁知孟韫灵却苦笑一声，许是这里只有无忧一人，往日的伪装都脱了下来，又因在病中，脸上没多少血色，眉间带着疲倦。这副模样，与昔日凌厉的路守大人相去甚远。

“她还是太心软了些……”她似呢喃，目光透过眼前也不知落在了那里。无忧闻言，目光依旧落在地上，半句不敢多言。

孟曦说的那些，她年少轻狂时何尝没有想过？可现在看来，就如同异想天开。何况，孟家祖训，孟家奉命守在黄泉，早就已经注定了，黄泉路黄泉人就是她们肩上担着的职责。

轮回？

先不说轮回在何处，便是当真存在轮回，她们也决不能违背先人意志，罔顾祖辈的规矩，擅自将来这里的人送入轮回。

何况，坠入黄泉的生魂，多以恶魂为主，将他们关在‘黄泉’内，以免他们再为祸人间。

孟家祖训其中一条便是，禁恶魂为祸，人间世以得太平。

恶魂，决不能入轮回。

孟韫灵眼中闪过一丝凛然，仿佛二十余年前，自己第一次登上高座时，望着芸芸生魂，这般告诉自己。

他们若是在黄泉路，她尚能压制，便如同现在这般，一旦起了歹意，她也能将那些人压制下去，叫他们忘记，从新开始。

可孟曦现在却因心软，觉得他们可怜，便想将他们送入轮回，何等天真？

不说孟家祖训，便是人间世说不得也要大乱。何况，去何处入轮回？

她当真觉得，轮回之路，好走不成？

屋内静了片刻，她忽然又说道：“河中似乎来了‘客人’，让良……罢了，让曦儿去将人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