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苏诺听到一声叫喊,是阿佑的声音。
闻声跑去,琼仙池旁的密林中,三个孩子围着苏佑,一言一语的,好似在挑衅。
一圆脸大眼的少年,鄙弃的看着苏佑道:“阿佑!说好了一起御剑去山上抓枭兽,你为什么不来?!白等你一早上。”
这人是玉隐宗的弟子,名叫秦奈。
玉隐宗规模大小不如轻欢宗,但两个宗门距离近,只隔着个山脉。秦奈也就和苏佑交往密切,据说可是最要好的朋友,总会屁颠屁颠跟在苏佑后头,一起下山去玩。
可自从几年前,秦奈学会了御剑,苏佑依旧原地踏步,两人之间的嫌隙就越来越深。
秦奈不再追捧抬举苏佑了,反而时不时挖苦一番。
见苏佑不理他,秦奈又补充了一句:“你到底行不行啊?!”
明明知道他还不会御剑,还故意问。
旁边的人跟着起哄,苏佑气红了脸,昂着头,声音抬得老高:“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我去哪儿做什么你管得着吗?!”
苏佑一把推开他,就想离开。
秦奈被怼得语塞,眼睛一转,又想起新的事端,小跑过去拦着他,在空中画了个符咒:“这是我新学的符咒,你认识不?”
金色的文字显现,线条浮起,凌于空中。缓缓铺展开来,形成一枚巨大的咒面,好似幻影般悬在那里,灵气铺展。
见苏佑驻足,气鼓了脸,秦奈更来了精神:“认识吗?你也画一个?听说…你还在云锦堂修习基础?不会是真的吧?”
苏佑捏着拳头,一言不发。
他多想一拳挥过去打爆那臭小子的头,但今日是阿姐的生辰,他不能这么做。正僵持着,一灰衣少女走了出来。
她双目炯炯,看着那悬空咒面,连连点头:“符胆七星,符脚为雷,这是极品灭灵符,果真画的好!”
秦奈眼里洋溢着得意:“你是谁?居然识得。”
苏诺淡然道:“在下祝小桃,是轻欢宗还未入门弟子。”
几个小孩相顾一愣,便轰然笑了。
秦奈轻蔑笑道:“还未入门?算什么弟子?”
“自然不算的,只是一心向道,熟读了符咒典籍,略知一二。”苏诺并不理会这些挑衅的小屁孩,她也知道秦奈这孩子一贯喜欢装模作样,于是转头看向咒面,细细观摩,然后皱起了眉头,故意放大声量:“咦?”
“你咦什么?”
“二十七横曲,二十八竖弯,是为灭灵,但你这….”苏诺眉头拧做一团,盯着咒面连连摇头:“少了一道竖弯。”
孩子们围了上来,仔细瞅着,叽叽喳喳起来:“真少了一竖弯诶!”
秦奈额角渗出冷汗,强作镇定道:“让开让开,少了一笔我补上不就得了!”
可那笔怎么也画不上,始终飘于咒面之外,如云雾脆弱,一抚就散。
苏诺摇了摇头,故弄玄虚的叹气道:“少了一笔,便为引灵。凶煞邪祟伴之。”
少女刚一话落,众人便感觉周围阴风阵阵,好似魑魅魍魉蛰伏期间,后脑勺顿时冷汗连连,不由自主的就都离秦奈远了一点。
毕竟和苏佑年纪差不多,都是个半大孩子。秦奈顿时被吓住了,肉也可见的慌乱:“你…你胡说!”
苏诺趁机舔火,看着他身后的树林装模作样的嚷了起来:“小公子!小心你后面!”
秦奈大喊一声,吓得拔腿就跑。那群孩子也狼奔豕突,作鸟兽散状。
见秦奈那窘迫模样,苏佑心中十分得意,朝着他背影大喊:“你什么都不会!还装模作样!哼!”
后来苏佑回去翻看书籍才知道,什么二十七横曲,二十八竖弯是祝小桃胡诌的,秦奈并没有画错,只是没人会真的去数到底几笔几画罢了。
但无论如何,总归算是秦奈自己一知半解,从此以后,他也自知丢人,没怎么在苏佑面前耀武扬威了。
此刻,苏诺看着弟弟,柔和的笑了,她顿了顿,道:“阿姐会永远帮你。”
苏佑不假思索,傲娇道:“你又不是我阿姐。”
苏诺沉默了会,低头看着他:“我比你大,自然是你阿姐。”
苏佑抬头,他这才发觉小桃也是二十岁左右,和阿姐苏诺一般大。
她眸光中是坚定和温情,真好似阿姐一般,让他心中骤然一乱,再骤然一暖。有股难以言喻的亲切从心底霎的钻了出来,好似雨后春笋,破土而出。
那是种好生熟悉的感觉…
眼前的女孩,有种让他难以抗拒的,难以拒绝的,信任感。
好似灵魂从躯壳钻了出来,感性突破了认知,告诉他,你应该相信她。
忘月居是齐无恙的居所,依山傍水,门前花草清香。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棂铺洒进来,屋子里一片金黄。
暖暖的太阳晒得霍决有些困,趴在柔软细腻的白绸床铺上打瞌睡,但身后的伤总是时不时的痛痒一下,又没法挠,只骤的扯回他犯困的神经。
咯吱一声。
背后的门缓缓被推开,他眯着眼睛嘟囔道:“师父你总算回来了….”
“是我。”
来人的声音很轻,很柔,却似根钢针骤然扎入他心口,如果他可以动的话,定然会疏的一跃而起,躲起来。
师父!为什么要把我这样定在床铺上啊!!!!
不远处正欢快喝酒吃肉庆祝得了个好徒弟的齐无恙突然打了个喷嚏,疑惑绕头:谁骂我?
此刻,霍决光着膀子,只穿着亵裤趴在被褥上,又羞又窘:“你….你来做什么?”
“给你上药。”
苏诺并没有理会他那就算被定身咒定住了身,依然肉眼可见的局促,她端着药膏缓慢的走了过来,坐在床榻边,暖阳正好照在她脸上,将她睫毛都映得金黄。
她虽然心里有了准备,但看见霍决后背的累累伤痕,依旧心中一颤。
无烬剑剑气所伤,没有直接的伤口,只是青紫色的痕迹,直达肺腑。但现在那痕迹淡了很多,显然朗月君已经处理过了。
这些她也已经猜到,因此,她带来的药膏是能活血止痒。
因为剑气的伤在皮肤之下,恢复时候奇痒难耐,又不能挠,且没法挠,这时候,用活血止痒膏,可比金创药要好的多。
这些小技巧还是父亲告诉自己的。
恍然明白之后,苏诺有些歉疚,只怪当时心思都在金丹和回家之上,霍决那笑嘻嘻的样子也根本不像受了重伤。她后悔自己后知后觉,想要弥补一些。
苏诺坐在床榻边上,拿出药膏,用木勺轻轻挑出一块,还没等药膏接触到他皮肤,他先嚷了起来:“你..你干嘛?!”
苏诺手悬在半空,见他惊诧的模样略感奇怪,然后解释了句:“愈合期会很痒,这是活血止痒的药。”
是挺痒的…
但…也不能你来上!
苏诺骤然才发现,此刻,他一双半掩在黑发下的耳朵,红彤彤的,似火炭烤过了一般。
仙门弟子在外游历经常都会受伤,相互之间照顾上药再平常不过了,而且,也不是什么隐私部位。
只是没想到他一个如此毒辣的人,居然羞耻心这么强,这让苏诺觉得有些意外。
此刻她忽然觉得,他身上总有一种让她觉得又复杂又单纯,又狠毒又善良的奇怪矛盾感,苏诺微微撇了撇嘴角,并没有理会他的拒绝,认真上药,均匀缓慢的涂抹。
膏药落在背上,冰冰凉凉的,骨髓里的搔痒缓解了不少,霍决不再吭声,安安静静的趴在那里。
他忽然开口:“你选了谁做师父?钟离殊?”
苏诺缓缓的给他涂药,道:“齐无恙。”
齐无恙?!霍决眼底闪过难以置信,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徐万里给的丹药是筑元丸,这可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能将肺腑筋骨重铸,不仅能治疗他伤势,更重要的是,对于凝丹期或者破境期的修士来说有绝妙作用,吸引天地灵气,从根本上改变她的根骨。
苏诺顿了顿,只是答:“朗月君人很好。”
其实为什么选择四师叔她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想换一种活法,可能是因为看到四师叔对霍决的好,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垂着眼睫,看着他背后隐隐约约又无处不在的伤痕,忽然问:“你…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把药丸给我。
霍决胳膊枕着脑袋,半阖着眼睫,顿了半晌,才缓缓道:“你救了我…我不喜欢欠人人情。”
大殿上,若不是苏诺吹玉笙引来神兽白泽,他早就死了。
但这是理由吗?霍决陷入危险之中,也是为了替苏诺拿到金丹啊…
是自己利用了他。
如果....
苏诺心口一抽,动作也跟着顿了顿,她抬眸看向少年,此刻,他安静的趴在那,暖阳下,肌肤也变得光泽通透,长长的眼睫微微翕动,在挺拔的鼻梁上投下碎影。
忽然,他意识到了苏诺停滞的动作,猛然睁开眼,阳光下琥珀般的瞳仁望着她:“怎么了?”
苏诺避开他的目光迅速垂下头,继续动作,药膏落在他背上,轻柔的抚开:“你…为什么非要读那《九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