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想法在曹元的脑海里扎了根,而她显然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这计划是否完美无缺。
曹元喊来璎珞,这是她最得力的女官,是她曹氏旁支的人,也是最受她信重的人。她疲惫地靠在床头,微蹙着一双秀眉,没有看曹璎珞。
“璎珞,你愿意为我死吗?”她这样问道。这个尊贵而骄傲的女人此时看上去无比憔悴和脆弱,一双眸子微微睁开,里面荡漾着水一样的愁绪。
曹璎珞的心自然跟着提起,只希望能换得主人展颜,不假思索地肯定道:“妾愿为圣人赴汤蹈火。”
“你拿着这块玉扳指,到城东的王六麻子当铺去当了,不出一个时辰自会有人来见你。你让他备好一辆马车,将扳指换成盘缠,叫几个靠谱的护卫,带上你姐姐,次日子时三刻在东华门外等候。”曹元喘了口气,看向曹璎珞,向她伸出手,曹璎珞赶紧向前膝行两步握住,“然后你们两个去寻一个死婴,要刚死的,带回来。子时三刻,你要带着皇儿准时出现在东华门……日后你们就再也不要回来,找个偏安之地,买栋院子做个富贵闲人。”
曹元把手从曹璎珞手心抽出来,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眼神明亮了起来,将手放到曹璎珞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说:“我记得你姐姐刚生了个女儿,说是在夫家不好过吧。你们姐妹团聚,再帮我照顾好皇儿,我这颗心也就定下了。”
“圣人,您可是皇后啊,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哪敢害您啊,只要我们小心点,一切都会没事的。何以至此啊!”璎珞哆嗦着嘴唇劝道,她一个宫人想不通为何曹元贵为皇后却要如此行事。
“我意已决,去吧。将我儿送走。”
曹元疲惫地靠在床头,只感觉从身到心都蕴藏着一股寒意,让人越发不想动弹,交代完这件事,她身上好像失去了活力,好似那飘摇烛火,随时将熄。
“……是。”
待到临走前,璎珞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娘娘,要给小皇子起名吗?”
曹皇后爱怜地摸了摸襁褓中孩子的脸,然后轻轻推开了。
“不了,他若能活,自然会有名字,若不能活……记得名字只是徒增伤感。带着他走远点儿,活下来,活着就好。”
这几日整个东京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氛,锣鼓喧天,就算慈元殿中也能微微听得一二,但除此以外便没了动静。见过小皇子的宫人内侍,都被曹元以看护不力,导致皇子夭折为由遣散了。这宫里头都是新人,都是一样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事,让这偌大宫中都透着分死寂。
好在曹元如今也就想要一个安静了,倒是正合她意。
曹元知道她不该心软的,此后这个孩子不论死活,都不会再叫她一声娘。但她却从此以后便多了个把柄,只要有人捅出来就是万劫不复,身死族灭的下场。
但二十年宫闱生涯,又有那一日不是提心吊胆的呢?她实在是太过寂寞,寂寞到如今不顾后果地想要保下自己的骨肉——她贪心了。可是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好在她还有个女儿留在身边……
“璎珞,去把小公主带来,让我瞧瞧。”曹元不安地等待着消息,急切地希望有什么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唤完又想起璎珞已经不在,苦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另一个宫女去做。刚出生的孩子不过四五斤。也许是她在宫内锦衣玉食久了罢,抱在怀里竟然觉得沉甸甸的,压得她的心也缓缓安定了下来。
皇子的死会转移掉很多的视线,有娘护你周全,一定能好好长大,一定能。
曹元怔怔地想着,几乎要落下眼泪,这个时候怀里的孩子咯咯笑了起来。让她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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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东京城外。
一对年轻夫妻和带着他们刚出生的两个孩子和一房小妾准备回老家。他们似乎十分忧虑路上横行的盗匪,足足雇了有七八个好汉护卫马车,有这个钱也不愿多雇一辆车。
这一行人走得很急,一日行了三十里,才在入夜时分停下在河边扎营生火,将干粮饼子用热水化开。两个女眷似乎是不想露面,吃饭都是那男的带回马车上吃的,马车里还时不时响起婴儿的哭声和女人低低地哄。这声音在荒野中格外清晰而聒噪。
“老五人呢?”领头不耐烦地转回头,见少了个兄弟,皱眉问道。
“抓鱼去了,老五可是叉鱼的一把好手。”麻子脸嬉皮笑脸地回道。
“赶紧干完这趟活,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叫他回来。晚上叉鱼也不怕滑一跤跌进水里,一个好端端的人就没了。”领头的给了麻子脸背上一巴掌,拍得麻子脸龇牙咧嘴的,让那张脸丑得更生动了。
麻子脸刚一转头,脸上的表情就凝固了,他惊恐地拍着领头的身体,想要说话但被吓得说不出声,大着舌头尝试了几次才尖叫出来。
“有人!有人!我们被埋伏了!”麻子脸转头去看那领头的,他感觉自己背后被溅到了水,温热的,带着点腥气,还有些粘稠。
领头的瞪着他,双目圆睁,口中喝喝地喘气,鲜血从脖子上箭头的血槽里和嘴里往外噗噗直冒,头一歪,断气了。
麻子脸是连滚带爬地跑向马车,然后背后中了一箭,就这么扑倒在地。
他是一动也不敢动,心中从如来佛祖求到三清四御再求到自己的十八代祖宗,这辈子都没有这般虔诚过。耳边只听见弟兄们的怒吼很快变成惨叫,再听哀嚎又戛然而止,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剧烈,两眼一翻,吓晕了。
待到麻子脸醒来,天才蒙蒙亮。他迷迷糊糊醒来,哆哆嗦嗦摸到背上,一愣,轻轻一拽就把箭头带下来了,一起掉下来的还有几枚铜板。他脱下染血的衣服,从被箭射穿的小洞里,把缝在衣服暗袋里变形的铜板都掏了出来,原地磕了个头:“祖宗保佑,财神爷保佑。佛祖保佑,道祖也保佑,多谢您咧!”然后抓起铜板,哆哆嗦嗦去看马车。
马车里,有钱。
他给自己打气,虽然这趟活没做好,但他们兄弟死了好几个,拿点钱也是应该的。既然兄弟们都死了,他马老六就替兄弟们保管一下,也是……也是应该的!
拉车的马已经不见了,马老六一把掀开马车前面的车帘子,被鼻子前的剑尖吓得一个倒仰,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马老六感觉裤子湿了一点,但磕头的动作一点不敢停,过了三五息也没人回,他也没死。
他心中起了疑,停下了磕头的动作,半晌没声音又大着胆子抬起头向上看去。一阵风吹过,掀起车帘子,这下他看清楚了,马车上是那个雇佣他们的书生,他的背后刺出半柄剑,白得发亮的剑上是黑褐色的血,早干透了。
马老六怒气冲冲地上了马车,翻找起财物来。一边找一遍忍不住抬头看那一对夫妇的尸体,旁边小妾朝着来时的方向跪倒在地,似乎是用手上的小匕首自杀的。
之前被男的挡着了,进了马车才发现,这书生抱着他娘子,他娘子抱着孩子。书生手上的剑,从他娘子的背后穿心而过,一路刺进他自己的胸膛,看着是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去了。
“呸,孬汉,敢死不敢出来和我们兄弟一起杀敌。”
马老六朝着尸体啐了口唾沫,浑然忘了自己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就趴下了,拎着那家人装了细软家财的包裹,掂了掂分量,心里很是满意,乐颠颠准备打道回府去觅他的逍遥自在了。
一日后。
“圣人,有消息了。”
内侍打了个手势,曹元遂屏退左右,急急来问:“怎么样了,事成了吗?”
内侍摇了摇头:“死了,都死了,只在路边看见尸体。但说是没有看见婴儿的。”内侍没敢说的是,他估摸着不是被野兽叼走吃了,就是被饥民捡走吃了,一个孩子还能长出翅膀飞了不成?这下连尸体都找不着了。
曹元的脑子嗡嗡作响,泫然而泣:“死不见尸……死不见尸!是我害了……”她嗫啜着不敢把那两个字说出口。这些人她都信不过,更怕隔墙有耳。
内侍应声退下了,曹元一下子软倒在床上,嘴唇翕动:“是谁,是谁……我若未死,定要他为我儿偿命!”但这般怨毒话语,也只敢低声自语,就像那熏香的烟气一般,不过两步就散了,有谁能闻呢。
曹元强撑身体,叫来宫人扶着她去看女儿。
“圣人,何苦呢,叫奴婢们把公主带来就行。”
“无妨,小儿体弱,见不得风,扶我去。”
曹元脸上已看不出刚才哭过一场,只有眼睛微红,小心翼翼地从乳娘怀里接过孩子,身上好像又多了些力气去忍受那浑身的疼痛来。
小孩儿没心没肺地睡得正香,也不管抱着的人是谁,仍由人摆弄也不见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