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四年,五月。
慈元殿中。
此时天际刚刚泛白,但皇后寝宫中已经忙碌了一晚上,直到方才声势暂歇,才陷入了短暂的安宁。两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被宫人和产婆带到另一间房照顾,房间里一时只剩曹皇后痛苦的喘气声渐渐停歇。这位大宋最尊贵的女子如今已经年过四旬,皱纹早已爬上她的脸庞,身上雍容气度不减,但再强势的女人也难以在生产时维持体面,那是没有经历过的人不能领略的千刀万剐的切肤之痛。
她刚刚在鬼门关上走上一遭。
此时面色发白,口唇生绀,浑身大汗淋漓、头发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爽利的,腹部还时不时传来阵阵刀割火烧般的疼痛。正值此生中最狼狈的时刻,曹元却长长松了口气。
官家如今已经五十有三,在位四十一年,可如今偌大皇城只有四个公主尚存,可谓子嗣艰难。而她曹元的上一任,郭皇后更是以无子为由被废,送去做了道士,不过两年就死了。她自然也想要孩子,可二人年纪渐渐都上来了,便也不做期望,这些年养了几个姑娘做养女聊以解闷。哪曾想在这个时候来了意外之喜。
……只是这喜事,即便是她福泽深厚受得住,也难免觉得有些太难了,太痛了。
宫人忙碌又安静地在外间穿梭往来,交谈声都是低低的,唯恐惊扰皇后,一时只能听见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太医的到来暂时打断了曹皇后的思绪。
万幸太祖太宗保佑,今夜到底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一番诊治之下,太医只是开了些补气血的温补药,领了赏就千恩万谢地告退了。
待人都走远,曹皇后的心腹才进来汇报:“恭喜圣人,是对龙凤胎,都很伶俐,哭得可响亮了,长得像您呢,日后一定是对漂亮孩子。”
虽然刚出生的孩子皱皱巴巴,红彤彤的一个小猴似的,大概除了血亲都难以从那么丁点大的小脸上和父母找出相似来。但这本就是不重要之事,这不会穿的马屁拍起来大家高兴就是了。
曹元听了既惊且喜,脸上泛出了些温柔的神采,她按了按胸口,镇定下来,闭了闭眼。
“好,那便最好。孩子健康就比什么都好。”这强撑着的精神一松下来,绵绵困意就席卷而来,只是还想看看孩子强撑着精神,刚想喊人把孩子带来看看,又怕路上见了风,害了病,只好怀着这甜蜜又焦急的盼望早早安歇,不一会就安然入睡了。
璎珞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把门小心关上,没发出一点动静。随后就又回到了安置皇子皇女的房间,想着看看两位小主人可好,却在开门的下一刻大惊失色。
皎皎月光下,房间内看顾的奶娘没了动静,似乎是不知何时睡了去。但比这更让她惊怒的是房间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蛇。一条约莫有二指粗细,黄黑交杂,头部略尖,鳞片细密的蛇。好似一块游动的锦缎,在月光下还反射出一点银光来,在地面上慢悠悠地蜿蜒爬行着,如今离两位金枝玉叶也就一尺之遥。
这一下惊的璎珞是脊背发凉,她抄起在门后放着的扫把,快步上前,猫着腰捏着扫把的最末端贴着地横扫过去,一下就把那条蛇扫远了,落在了窗边。
一人一蛇对峙半晌。璎珞只觉身上冷汗涔涔、手脚发软,汗滴到了眼睛里也不敢眨上一眨,屏息凝神——却是失了上前打死蛇的勇气。
这个年代被毒蛇咬上一口可是极为要命的事情,她还没有那个和蛇搏命的勇气。
好在那蛇倒也通灵,见这大个子没有反应,扭头就爬上窗户逃走了。
她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把不知为何睡得极沉的奶娘给惊醒了,以为自己是最近太累了睡着了,也吓得在地上磕头。
这一下把睡在隔壁屋轮班照顾的宫人内侍都给吵起来了。众人听璎珞一边抹眼泪,一边大骂奶娘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敢把蛇放进来,再来就是自吹自擂自己多么勇武过人将蛇打跑了,一时间场面是鸡飞狗跳谁也拿不出个章程来。等声势稍歇,一群人是面面相觑,最后不得已,抓阄(jiu)选出了个倒霉蛋去喊醒皇后娘娘。
曹元从光怪陆离的梦中被惊醒,眼神从迷离回归清醒,坐了起来,瞥了眼漆黑的屋外问道:“几更天了?有何要事,说。”
“回圣人,二更了。这……璎珞从您房里回来去看小主人们,说是瞧见了一条手腕粗细的毒蛇想要加害小主人,她大着胆子把那蛇给打跑了,还说是奶娘放进来的。现在左右宫人都醒着,是四个人轮流守着小主人,内侍把奶娘给押下了,正准备听候您发落呢。圣人,这是要怎样办?”
听到前半截,曹元一阵心慌,知道孩子没事才微微安定了一点,可还是吊着口气喘不过来,抚了两下胸口也顺不下去,道:“服侍吾更衣。”
“圣人,您今日才生产……太医吩咐您要静养的。”
“所以他们才会挑了这么个时候,对我儿下手。是觉得吾虚弱得起不来床了,便有恃无恐了。”曹元冷冷一瞥,寒声道:“更衣洗漱,吾要亲自确认。”
曹元强撑着身体到了偏殿房间之外,就已经听见婴儿的哭声,叫她直皱眉头。扶着她的宫人也是心里一惊,暗忖还好自己抓阄输了,这下也怪罪不到自己头上来,于是中气十足大喝一声:
“皇后娘娘到——”
除了提醒一下里面的人以外,也是她扶着皇后娘娘实在腾不出手来了。她可以感觉到曹元每一步都踏的很稳,很慢,但她手上的分量就从来没轻过,想来已经虚弱到不搀着人就要滑落到地上了的程度。想到这里她越发暗恨那个狼心狗肺的奶娘,逼得娘娘不得不这般糟蹋身子。
很快里头就有人殷勤地将门打开。璎珞从里面出来紧张地扶着曹元的另一只手,道:“圣人,小心门槛。”
里面的人在两旁跪了一地,将这个房间堵得拥挤极了。璎珞将主子交给了别人搀扶,用备用着的裹婴儿的棉被给椅子垫了好几层,才请曹元坐下。
有人大着胆子出声:“圣人,小主人这是饿了,奶娘被押下了,内侍已经紧急去找新的奶娘了,您看这一时半会的……”
于是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曹元给两个孩子喂完奶,已经虚弱到话都要说不出了,她疲惫地看了一眼璎珞,作为心腹的她便会意,凑到曹元耳朵旁边将事情原原本本仔仔细细交代。
曹元干脆合上眼听,心中细细思索。
蛇类喜欢待在泥土草地里头,这种湿软的地面才不会将它们腹部的鳞片给磨没了。这满是青石板的皇宫里可不招这些东西喜欢,更别提为了防这些蛇虫,当年修皇宫的时候加了些朱砂等物。要是出了蛇,还是一条毒蛇,多半是有人故意放进来的。再者昏睡的奶娘也很可疑,这些有经验的奶娘做惯了这种照顾婴儿的活,晚上都是强撑着不睡觉的,直到白天才找时间睡一会。给她十个胆子料想也不敢把皇子皇女放在一边自己睡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就是不知是别人派来的,还是吃了什么加了料的东西。
不管是哪一种,想来都是这宫中有人要害死她的儿。
曹元现在看谁都觉得可疑。她的养子赵晁,太子之位虽然稳固,可官家如今身体还硬朗,若是祖宗保佑再活上个十几二十年,甚至只要七八年,到时候就说不准更中意哪个儿子继承皇位了。而后宫这些妃嫔就更别提了,如今除了已逝的赵嫔留下的一子赵晁之外,还未夭折的就剩下三个公主了,眼看着后位被她牢牢把持,又一下子儿女双全,又有哪个不嫉妒的呢,使些阴私手段也是寻常。
而外朝也并非没有想法。如今朝廷久无大事,十几年内没有过大战发生,不能一致对外自然内斗也就越重了。虽然如今看上去所有人都对太子人选很满意,但是否真心拥立,谁知道呢。毕竟当年站队站的晚的,不但喝不上汤,还得割肉饲虎呢。若有机会讨回来,他们会拒绝吗?而就算是老牌的太子党人,毕竟只要赵晁一日做不上皇帝,这承诺就一日兑现不了,若是给他们第二个选择,猜猜他们会不会动摇?而为了防止有心人生事,动摇国本,是否又会有人暗下毒手,想要拔出这根刺,杀掉这个新生皇子呢。反正新生儿脆弱人尽皆知,事后大可说是意外,是正常夭折,这种事情在后宫里再常见不过了。
曹元越发头疼了起来,让左右宫人铺好床,撑着最后一口气下令彻查宫内,就在这偏殿睡下了。她倒要看看她就在这,还有谁敢造次。
可只过了半日,曹元就要受不了了。
这半日她是睡也睡不好,两个婴儿这个年纪,饿了就哭,一哭她就从浅眠中惊醒,又要喂奶了。宫人连哄带抱,手段尽出也不过安稳半个时辰,等到午时三刻,内侍好不容易从民间找到个正在哺乳的奶娘回来,她就已经顾不得那许多,让宫人把两个孩子带走送到别的房间照顾了,一切都乱糟糟地,而她实在是没了精力了。
等这一觉睡醒,宫人又传来消息。说是那奶娘没招,审讯的时候一不小心打死了,她也只好摆摆手让人退下。而这坏消息可是接二连三。过了一会,又有人来报,这宫中除虫的熏香中被人加了东西,给太医看过之后说是一种微毒的药材,成年人就算熏上一天可能也就略感虚弱,而大病初愈的病人和婴幼儿时间一长也有可能致死。再来又是有宫人察觉饭食味道有异,一查之下也被加了料,可谓是无孔不入了。
曹元捂住了脸,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接着那一口气强撑着问:“可有查到什么人?”
“回圣人。御膳房死了个人,宫中有个宫女吊死了。一个性格孤僻,一个谁都说得上话,连熟人都不好查,算是没了线索。”
“……下去吧。”
她真的怕了,怕再来的消息就是说孩子死了。这宫里头杀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更别提是一个婴孩。明明她只要孩子活着就好,皇权之争不管胜者是谁都要尊她为太后不是吗。她的位置在这宫中已经算是要做到头了,可即使如此,只是想在晚年安享天伦之乐,怎么就这么难呢?
仓促之间她突然有了个想法:将皇儿送走,走的远远的。
作者有话要说:尝试重写了下开头,往前更新了点时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