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正午,大暑如沸。
平原侯府西北角小佛堂院里站着两个身着淡青襦裙的丫鬟,一人正用长竿小网捕树上聒噪的知了猴。
佛祖面前不杀生,婉碧利索地将一篓知了猴从院墙外丢出去,这群小东西便扇着翅膀飞远了。
“咯吱——”佛堂木门被拉开,一道绰约的身影轻步走出来。
两位丫鬟立马迎上去。
“小姐出来了。”
“小姐。”
施梨月一袭月白流银长裙,身着柳黄回纹褙子,墨发如瀑只用玉簪挽起,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发髻。走近了,才看见她鹅蛋脸粉白莹润,朱唇不点自红,端得是靡颜腻理,气质脱俗。
婉碧上前扶她,施梨月左手轻提裙摆,右手捻动串珠的动作一刻不停。
“回去吧。”她嗓音清冽,如山涧鸣泉。
清芳院离小佛堂近,三人为了躲凉在走廊上多饶几步,也不到盏茶功夫。
婉玉走在前面推开房门,施梨月还未走过屏风便顿足不前,一股不属于清芳院的味道残留在房里。
施梨月凝神思忖片刻:“这是杜鹃花的味道,有人去过大房后又偷偷进了我屋里,婉碧,把人查出来。”
婉碧带小丫鬟端了供她净手的水和帕子,听到这话与婉玉对视一眼。两人直接去给院门落了锁,将所有的丫鬟婆子都叫到前院。
“阿弥陀佛,今日谁犯了忌讳,自己站出来,还能从轻发落,若被我查出来,便不好了结了。”
底下丫鬟没一个敢吱声,只两个老妈子大着胆悄悄抬头望了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施梨月低叹一声,“不识好歹的东西。”
婉碧在人群中转动着,不时让丫鬟婆子撩起裤腿,再看下一个人。
小丫鬟们静若寒蝉,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正提心吊胆间,婉碧突然伸手,一把提起一身着蓝色棉麻布襦裙的小丫鬟丢在空地上。
施梨月端起茶盏,“我记得你好像唤做环云,说说吧,怎么回事。”
环云哪里敢认,连忙磕头,“小姐,奴婢冤枉啊!小姐走后,奴婢一直在院中做针线,不知小姐为何事要发作奴婢,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说罢便用含着泪的眼睛扭头去看身侧的张妈妈,这张妈妈是大夫人赐给清芳院的管事妈妈。
张妈妈见她看自己,眼皮大跳,头埋得更低了,只眼观鼻鼻观心,喘气声都不敢大了唯恐牵连自己。
与环月一起进来的几个小丫鬟面有不甘却也不敢毅然开口,只默默哭起来,怕自己哪天也被施梨月随意找个由头处置了。
“婉碧,仔细说说你是怎么把她找出来的,让她当个明白鬼。”施梨月拨动念珠,神色淡然。
“如今府上只有去大房的小路上用红泥栽了杜鹃,昨儿个大少爷在路上摔了一跤,便要换了石板,结果府上的料子用完了,新料子巳时过了才送来。你这裙子上的红泥,可比你实诚多了!”婉碧揪起环月就给了一巴掌:
“小姐出去后你确实在做针线,毕竟巳时后那条小路上就有人干活了,你想去也去不成。老实交代,从大房回来后进小姐房里干什么去了!”
张妈妈脸色一白,小姐房里除了婉碧与婉玉,其他人没有传唤不得擅入。今天环月这小丫头估计是保不住了,先前还觉得是个有眼色的,才牵线给了大房,没想到这么不中用。
“小姐,奴婢没有,裙子不过是做活时蹭脏了,奴婢从没去过大房。”环月哭得身子都在抖,施梨月却看都不看一眼,只是转动着串珠:
“我就喜欢嘴硬的,掌嘴。”
张妈妈一马当先站出来,环月还当张妈妈护着自己,感激地看向她,喃喃道:“张妈妈……”
“啪——”清脆的一声响,张妈妈抡圆的一个巴掌印在了环月脸上,不等她反应过来,密集的掌掴就落了下来。
张妈妈将嘴角流血鼻青脸肿的环月丢在地上,恭声回禀:“小姐,掌嘴二十下,奴婢已经打完了。”
施梨月颔首不语,眼眸半垂扫向跪着的环月
这时婉玉从后边厢房走出来站在施梨月身侧低语几句,婉碧一听霎时大怒,揪着环月领子将人一把扯起来,
“不是嘴硬吗,你房里新鲜的杜鹃花可做不了假,说!你偷拿小姐东西做什么!”
环月只呜呜哭着,不开口。
施梨月在上面幽幽问道:“说来让我听听,今日大房叫你过去,回来你就偷了一件我的小衣,是想让你拿去给谁,好坏了我的名声呢?”
怀月身形一僵,知道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东西被婉玉翻出来了,“小姐明鉴,奴婢怎么敢偷小姐的东西呢,应该是奴婢整理衣物时拿错了,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偷主家的财物啊!”
婉玉怒斥:“小姐衣物自有刘妈妈与洛云收着,且这小衣是小姐早上才换下,你既然在做针线,又怎么会在你包袱里,分明是你进房偷的,还敢狡辩。”
“罢了,你既不想说,那等想说了再说也不迟。婉碧,堵了她的嘴,打。”
施梨月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沉不少。
环月还想再说话,婉碧眼疾手快立即将她双臂绞住绑在条凳上,取了一根藤条来。
婉碧自幼习武,自然知道怎么打是最疼的,又不会直接将人打死。打完十下,她取出环月嘴中塞着的布,“想好说什么了吗?”
“奴婢冤……”
婉碧一把将布塞回去,加了劲又打了十下,环月背上开始透出血迹,
婉碧低声说了句:“你要是没想好,咱们就继续。”这才不紧不慢取出环月嘴里堵的布
环月终于撑不住招了,“大太太娘家有个表侄儿……”
婉玉眼疾手快跑过来一把捂了她的嘴,“你们都下去吧,该干嘛干嘛去,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别问。”
“是!”院子里站着的一群丫鬟婆子立马四散退开,只恨自己多长了耳朵,听见环月这不该听的话。
婉玉松开手,环月这才将话说完,“大太太娘家有个表侄儿,在老家名声不好说不上亲,求到大太太面前,大太太就……小姐饶过奴婢这次吧,太太拿了奴婢老子娘和弟弟,奴婢也是没有办法啊,小姐,奴婢知错了!””
婉碧气得又抽她几下,“小姐何时亏待过你!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上次你弟弟被人打断腿是谁帮你找的大夫?出了这事你为何不说,难道小姐还能不管你吗?只怕不仅是你老子娘,那边还许了抬你给大少爷做姨娘吧,要不然大少爷的玉佩怎么会在你这里!”
“阿弥陀佛”,施梨月站起身走到趴在环月面前,念珠上的穗子正好扫在她头上。
她看着后背不停渗血的环月轻声道:“既然你一心要见阎王,那我也不好拦你。婉碧,杖四十,留她条命在,打完了送到大房去。”
“菩萨赎罪,今日真是造孽。”她转身进房,手上拨动念珠的动作更快了,婉玉紧跟在后,一进去就跪在她脚边,“小姐,今日之事是我疏忽,还请小姐责罚。”
施梨月将串珠放在膝头拉她起来,“罚你做什么,以后多注意些便是。她心大了,总会闹出乱子来,不是今日也有明日,总有防不住的时候。再说了,大房那边发难,你还能提前料到不成?正好借机将张妈妈踢走,免得日后做事还要小心避着她。”
她虽为三房嫡女,但三房一脉自她父亲起就不受老侯爷待见,只是大房与二房都是滕妾所生,如今生母扶正,虽也算作嫡子,但到底不太好听。
如今老侯爷年岁见长,请封的事却一直没定下。大房二房一母同胞,自然抱团与三房不和。如今她父亲外放,母亲与弟弟也一同陪着去,府中三房只留她一人。
轮回十世又回到第一世的闺房中时,除了婉碧与婉玉这两个对她忠心耿耿的丫鬟,其他事施梨月都是过了许久才慢慢想起。
她也没了什么帮着三房立起来的心思,多年不见,甚至连父母的面容也想不清了,干脆对外说是满腔纯孝,为了替长辈祈福一心向佛,日日吃斋念经,日子过得清静不少。
*
晚上几房都聚在前厅被老夫人用饭,施梨月刚进去见了礼坐下用茶,就被大堂姐发难。
“三妹妹,你今日把自己院里的丫鬟送到我母亲的院里,是什么说法。”
大太太林氏被自己这个没眼色的女儿气得险些绷不住脸,“棠枝!”
施梨月抬起手帕轻轻在唇角按了按,“堂姐,如今是大伯母管家,我院里这丫鬟吃里扒外手伸得太长,我只好送给大伯母,看看怎么处置了。”
林氏心头一跳,果然这丫头是知道了。“梨月放心,伯母肯定好好处理,断不会饶过她去。”
她不敢让施梨月再往下说,毕竟她那侄子实在不成样,要是偷偷成了事还好,这又没成,如果闹大了被人知道,大房二房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二太太周氏呦了一声,“可巧我还碰上了,那丫鬟还是大嫂拨到清芳院的呢,可得好好审审,别偷了什么要紧东西出去。”
林氏眉脚突突跳,大爷和二爷一条心,但她和周氏可不是。毕竟管家谁就有话语权,有油水可以捞。
她刚出点岔子,周氏在老太太面前就给她上眼药呢。
施梨月起身柔柔弱弱地福了一礼,“多谢大伯母,二伯母关心,倒是不曾偷去什么东西,她刚进了房里翻柜子,就被我身边的婉玉逮着了。只是从她住处,翻出了大堂兄的玉佩,因而侄女不敢随意处置,怕牵连到堂兄,只好将人绑了送出来”,她话头一转,
“再有那张妈妈,连个院子都看不住,若不是婉碧恰巧碰上,还不一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只是大伯母管家辛苦,我却拿这些小事来烦扰您,倒是侄女的不是了,还望大伯母不要怪罪。”
“这关我哥何事!”施棠枝杏眼圆瞪怒视向她。
施梨月身子一晃林氏赶紧来扶她,“你这说得什么话,这些事本就该是我管的,这丫鬟胆大包天敢四处偷东西,我便帮你处置了,那张妈妈也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改明儿我挑好的再给你送去。”
施棠枝还想再说话,被身后伺候的婆子按住,林氏抽空瞪她一眼才勉强消停。
周氏笑道:“这才对嘛,一家人哪能说两家话。大嫂琐事繁杂,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下次给你送去的一定都是顶顶好的。”
林氏暗恨,这是什么话,嫌她这次送去的不够好?况且张妈妈一走,清芳院可就再没她的人了。
之前侯府一批到了年纪的丫鬟家里人掏了赎身钱将人接了回去,施梨月大发善心从外头领回来几个小丫头,说是不忍心见她们沦落街头,留在清芳院当丫鬟。
这就将清芳院的份例都占了,张妈妈还是硬塞进去的,环月也是年头上有个丫鬟被赎回去了才调去清芳院的,这一下两个都折了。
林氏气得够呛,还要耐心装表面活,“以后丫鬟婆子不得用了也要告诉我,伯母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施梨月点点头满脸乖巧,“那就劳烦大伯母了,侄女一定在佛祖面前多诵几遍《楞严经》,保佑您平平安安健康顺遂。”
林氏手指绞紧帕子,脸上却满是慈爱,“我哪受得起什么经呢,你多给老夫人念几遍,保佑老夫人延年益寿才是正经。”
“阿弥陀佛”,施梨月看向坐在上位的老夫人,“哪能忘了老夫人呢,孙女每日在佛堂都会为老夫人焚香诵经,佛祖定会保佑老夫人长长久久。”
周氏立马接话:“老夫人您瞧瞧,我就说这丫头是个有孝心的,难怪您免了她晨昏定省。”
施棠枝暗笑,老夫人哪是体恤施梨月,根本就是不想见她,毕竟又不是自己的血脉,来了平白惹人烦。
众人说话间,传菜的老妈子已经提着食盒领着丫鬟们进来了,老夫人总算开口,“知道你们孝顺,都用膳吧,我也乏了。”
周氏站到老夫人身旁,“媳妇伺候您用饭。”她也没指望今天能从林氏手里分到点管家权,不过是上点眼药,让婆母对她不满罢了。
用完饭,老夫人说是乏了,却只让施梨月一人告退,其他媳妇孙女依然留在房里说话。
施梨月今日出院子本就是来给大伯母添堵,目的达到了也不想在老夫人这儿多待,行了礼就带着婉玉婉碧回清芳院。
婉碧挑着绛纱灯在前面引路,婉玉扶着施梨月慢慢走着,半晌,施梨月看看头顶漫撒清辉的皓月,“环月怕是见不到十五的月亮了,阿弥陀佛,真是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