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白泽瑞听起来不甚在意,似乎早就猜到了对方的回应,
“那谈判失败了,我的分离体。”
“你……”分离体欲言又止,最终还湮了声音。
算了。
他自己做的决定,从来不会给自己挽回的余地。
也决不会后悔。
不过——
他的脸上变幻出略略讥讽的笑容:
“即便我死了又能如何,你永远出不了这个副本。”
白泽瑞不置可否。
未来的时间还很长,总有机会找到其他方法出去。
而且——
他眼神不经意间瞥向陆泽。
只要有他在,无论处于什么境地他都可以无所畏惧。
于是白泽瑞的话音平静而淡然,似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比起我,你似乎更可怜一些。
“和副本融为一体,抛弃掉所有自尊,可能沉寂,亦或是凐灭。而且——若是你还‘有幸’存有意识……”
白泽瑞抬手,腕间轻转,骨节点点收紧,连接漆黑项圈的纤细银链逐渐变粗,似乎在昭示着它的存在,也宣誓着他的主权。
“那欢迎你观看我们的一切愉悦。”
温文尔雅、慢条斯理,又极尽挑衅的话。
只是分离体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宣告投降的意愿。
只是比起用怨毒憎恨的眼神望向白泽瑞,落下最深重的诅咒,他还是选择将目光投向陆泽。
漂亮的眼瞳里有不甘、有偏执、有占有、有嫉妒……
还有——
爱。
而且似乎是到了最后关头,他已经没有任何忌惮。
昏暗的微凉光线洒在他和白泽瑞如出一辙的昳丽邪肆面庞上,明明是将要消散的缥缈状态,他的唇却愈发殷红,那唯一一点实,似是染上彼岸的妖艳花汁。
他薄唇轻启道:
“我爱你,陆泽。”
——不是最纯粹的,但一定是最极致的。
他很庆幸,在诞生的短暂时间里,他遇见了他唯一的宿命。
白泽瑞听见这后手腕无可自抑地一颤。
尽管他已经极力掩饰住了,还是无意识泄出些许情绪。
对方在胡言乱语什么……
什么叫“爱”。
自己的情感,怎么能理解为“爱”。
他只是不甘,他只是怨恨,他不过是想要报复回去……
自己被欺辱玩弄的一切。
他可以理解为执念,但怎么会是“爱”呢。
但即便白泽瑞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他也很难欺骗自己。
心脏处传来的疼痛和记忆中的不甘在潜意识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比起憎恨被圈养驯化的过程,被当成玩物的日夜。
他更在意的,是陆泽的那场不告而别。
娇软的金丝雀已经被驯养好,不用再被囚在笼里,就会乖顺地依伏于掌心;羽翼上的鎏金色羽毛被养护润泽得油光锃亮,却已失去了翱翔能力,只能化为赏玩的精致外表。
但就是这样的他,被遗弃在了城堡内。
黑暗的城堡,寂静的空间。
无期的不告而别。
没有任何通知的不告而别。
他没有等到陆泽回来,没有再见到陆泽的身影。
漫长的等待让金丝雀由麻木的乖顺转化为不安。
他迫切地想要寻找到他的主人。
但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
布满了淋漓的毒刺与荆棘。
不过,他只是溺在安逸的金银窝里久了,并不是失去心智。
即便逃离被驯化的依赖和娇气很难……
但他想要他的主人。
渴求到快要癫狂。
那是一段近乎噩梦的日子。
上帝似在戏耍他般,总给予他最深切沉重的苦难和打击,想让他彻底丧失希望,又在濒临绝境的最后一刻,在指缝间露出一丝施舍的光亮来。
最开始时,懦弱的他非常无助。
他会祈求上帝。
他会哭诉自己的不公。
他会在无数个时刻崩溃般嚎啕大哭。
是什么让他支撑下去了。
是那个刻在血肉里的名字——
陆泽。
从哭着跌跌撞撞,到恶劣地憎恨着全世界,再到习惯用冷漠与麻木作为自己的第一反应……
他懒得再消耗自己的情绪。
只有血肉横飞时的绚烂景象和怪物们凄厉的哀嚎可以让他的肾上腺素短暂飙升,以至于无法自抑地流出泪来。
不过一开始的他很苦恼。
因为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泪腺,激动就会泪失禁。
他先前的“主人”将它看作一个有趣的特性,将它视为“玩物”的特殊乐趣。
但现在战斗起来,他才发现泪水模糊眼睛有些碍事。
还会被其他人看轻讥讽。
但后来就无所谓了。
他已经熟练了战斗技巧,有时视觉的作用都不算太大。
也没什么人再敢看轻他。
回忆逐渐飘远,又被白泽瑞一点点拉扯回现在。
所以说——
那不是“爱”。
他讨厌这个字。
爱意味着一定的平衡和平等,如果自己付出了一定的爱,没有得到相应爱意的回应……
——他会疯。
但报复不一样。
他会一直处于支配地位,他可以拥有无限的手段。只要对方感受到痛苦和绝望,就是他的胜利。
他知道,他想得到陆泽。
他渴求陆泽。
甚至已经成为存活仅剩的动力。
塔世界的残酷把他折磨得失去人的正常性情,但只要可以满足他的愿望,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既然漂亮的金丝雀没办法换来主人的怜惜,在玩腻之际甚至还会被彻底厌弃。
那就由他来当主人吧。
白泽瑞嘴角扯开一抹笑。
他永远不会厌弃他的。
因为那是自己漫长岁月的唯一执念。
陆泽倒不知道白泽瑞想了那么多,只是他看见分离体的眼神和猝不及防的告白,不由得怔愣了片刻。
爱……他吗?
嘶……
在他看来,爱和恨都能令人产生持续很久的执念。
但他认为,单一的爱或者单一的恨,都容易在时间的长河中被逐渐消磨平淡。
但爱恨交织不会。
两种极端的情绪,构成了最为绵长复杂而持久的执念。
白泽瑞对他应该就是如此。
所以这才是这题那么难解的缘故。
但他看见分离体的眼神,竟然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后续的计划该如何安排。
而且一种,发自内心的下意识的熟悉和来自灵魂的震颤。
他瞥见对方的眼神,一时间心里堵得慌,莫名的情绪涌上,徘徊了半天找不到宣泄口,就要抑住呼吸。
在喘息间,陆泽鼻翼轻颤几下。由于迟迟找不到宣泄口,最后他只能装作随意地向系统道:
“那个眼神,我好像看到了一位故人的影子……”
正在研究如何把赛博苹果数值调得更为适口的系统怔愣片刻,下意识道:
【谁啊?】
居然让宿主发出如此感慨。
“一位故人,”陆泽似乎不愿意多谈,
“我记得他以前看向我的眼神,也总是会见到这种情绪。”
系统默默啃了口苹果。
宿主……
怎么话说一半。
心被挠痒似的难受。
“只是……”陆泽突然若有所思,像是补充道,
“如果他真要回来找我,我得先把他整死。”
【嗯?他离开了?】系统嚼吧嚼吧着苹果,觉得数据有些调得像番薯了。
赛博苹果,尽享丝滑。
“嗯。”陆泽应完,沉默了一会儿。
难得的,陆泽这种惯会调侃的人都突然沉默不言。
许久,他才颇为复杂地接着吐出一句:
“离开了。”
他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白泽瑞。
毕竟不辞而别的滋味,他已经尝过一次。
不过——
陆泽若有所思。
自己毕竟是兢兢业业为了任务,他……
【咳咳,宿主,你说的那位故人不会是祁鹤吧。】
系统突然开口道。
陆泽的思绪一下被打断,又听见系统这句话,莫名有些啼笑皆非。
系统也很无奈,它刚刚检测到宿主的情绪似乎又有些不对劲了。
为了维护宿主的心理健康,它只能暂时转移他的注意力。
虽然听起来是有些扯——
“等等,你这样说的话……
“好像是有点,”陆泽眼瞳一点点放大,似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这是黑化主角受相同的特性吗?”
系统:……
不是,我就瞎扯的啊!
【或许吧。】系统只能硬着头皮顺着扯下去。
而此时,白泽瑞已经调整好状态了。
他缓步行到陆泽面前,姿态优雅慵懒,只是目光始终滞在陆泽身上,不曾移开过一刻。
“小问题解决了,现在要继续探寻离开副本的方法。”
他的语气比起和队友讨论商量,更像是某种通知。
陆泽仍是维持着平静看他,没有丝毫回应。
但白泽瑞注视着陆泽,似乎并不是等他的回应,而是想挖出点更深层的事物。
“你有发现什么吗?”
他薄唇张合,一字一顿道。
毕竟陆泽“亡灵君主”的身份摆在这里,与副本的连接最为特殊,很容易发现寻常玩家无法发现的东西。
“或许。”
陆泽略抿抿微粉的薄唇,终于开口回应了。
现在的他并不会主动,也并不会反抗,似一片静静望着落花随流水飘荡的静石,波澜打过,不能搅浑他半分。
只是白泽瑞既然问他了,他也并不会特意将“线索”隐瞒,毕竟他现在对自己所处的情况已经并不在意。
最多,只是残存着点被折磨的害怕。
于是陆泽轻抬起眸,示意那边那两个装死的雕像过来。
雕像们犹豫磨蹭片刻,还是十分乖顺地过来了。
看到它们来到身前,陆泽眼睫微不可查地一垂,语调并无甚起伏道:
“你们知道离开副本的线索吗?”
雕像们犹豫片刻,眼神不停扫过他们两个,似乎在估量着什么。最后,其中一个较矮的雕像还是老实道:
“我们只知道亡灵君主苏醒后,主殿东南隐秘处会开启空间罅隙。我们会将唤醒亡灵君主的外来者留下,让他们永久为君主待命。
“若是想通过空间罅隙离开,必要时我们会进行击杀。”
讲述到后面,陆泽能隐约听到一些机械音,似是出现一些瑕疵的bug。
毕竟让NPC把游戏机制说出来这种操作,也确实是有些离谱了。
“那空间罅隙……”陆泽轻声道。
“在您来到的时候,便已经开启了,”另一个刚刚没出声的较壮的雕像老实回答,
“只是位置比较隐秘,如果不进行较大的破坏很难发现。”
陆泽听罢,大致推测到一二。
大概是玩家复活亡灵君主后,视为副本任务完成,“空间罅隙”——也就是副本出口开启。
只是要提防一手复活的雕像和亡灵君主的背刺。
如果有追击战,逃离过程中难免会造成部分损坏,主殿损坏程度越大,“空间罅隙”位置会愈发明显。
“空间罅隙在哪。”陆泽淡淡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没想到雕像们一阵惊慌。其中较矮的雕像忙道:
“您要离开吗?”
陆泽沉默着,没有否认。
而后,陆泽竟然从它们空洞的眼神中,看到了些许不舍。
空气沉默了几秒。
但即便它们再怎么不舍,出于忠诚,它们还是老实交代出了空间罅隙的方位。
没想到白泽瑞突然在此时开口道:
“你们有办法把分离体从副本核心中剥离出来吗?”
两个雕像听到白泽瑞开声后,瞬间像护主的狗崽子,恶狠狠地盯着他,磨着牙咬牙切齿。
但它们似乎又想到陆泽和它们交代的话,委屈巴巴地瘪了气,可怜地回望向陆泽。
但陆泽只是依旧用着平淡的语气道:
“回答他。”
雕像们的胸膛颤了几下,石质似的躯体居然显现出某种气鼓鼓的神态。但最后,略壮的雕像还是低声道:
“现在融合的时间比较短,我们或许可以一试。”
白泽瑞虽然看出它们不满的敌意,但这句话听起来不像作假,于是还是轻轻颔首。
这反倒又激怒了它们,牙齿磨得咯吱响,最后看了一眼陆泽,才勉强气鼓鼓地行去一旁开始研究剥离仪式。
陆泽看见现在这幅场面,微不可查地叹口气。
——寻找离开的方式似乎格外顺利。
但他也没有太过惊诧,毕竟他和白泽瑞两大bug摆在这里。
只是……他想到要出副本,莫名有些心情复杂。
不,简直是太复杂了。
进来副本时怎么样,和出来时简直是两模两样。
他和白泽瑞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外面的塔世界还有不知晓他其他身份的“忠诚下属”主角攻,拿了他部分黑秘残晶还不知道意向如何的阿特斯穆·奥尔菲勒,难搞的阿缪塔尔·瑞斯蒂公会和其中的传统派和新殿派……
最坏的打算还要算上外面搜寻主角攻的众神,不知何时会发现被“遗弃”的塔世界……
主角攻再不成长起来恢复记忆,塔世界很可能跟着一块寄。
但主角攻成长起来恢复记忆,回想起曾经给自己“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屈辱不堪”的“当狗”经历,自己也可能会寄。
他仍忘不了主角攻那句惊世骇俗的——
“unknown的狗吗?我喜欢这个称呼……”
陆泽忽然一噎,指节无意识收紧。
糟糕,他才意识到——
要完了要完了要完了……
而且现在他被囚禁在白泽瑞身边,根本没办法开马甲啊!
那自己阿缪塔尔·瑞斯蒂公会那边的K身份怎么办,阿特斯穆·奥尔菲勒和主角攻那边的unknown身份怎么办,他还要以“祁鹿”的身份来面对曾经戮的队友和广大的粉丝朋友吗?
他要怎么解释……
你们高高在上冷情冷意杀伐果断不染世俗的队长、塔世界玩家的第一疯批嗜血冷漠主播在副本里摔坏了脑子,醒来就非我不可、要死要活,准备和我玩霸道总裁强制爱?
鬼信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完蛋了。
——彻底完蛋了。
感受到陆泽部分情绪的系统也心情颇为复杂。
毕竟它亲眼看见陆泽一步步把小天使救赎感化流玩到了如今的地狱hard模式。
它仍记得当初宿主定计划的时候信誓旦旦,说他要走娇软柔弱万人迷人设,现在……
“没事,系统,咳咳,”陆泽轻咳两声,似是止住咽喉想溢出的血液,
“一切尽在我的掌控之中。”
系统:……
“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陆泽强撑着硬生生说完。
系统:……
白泽瑞余光瞥见陆泽时,发现他依旧淡漠地立于原地,如同随着秋风哀逝的落叶,平静、寂寥、沉默……
眼睫微落,华丽的尊贵冷漠外表下藏着掩不住的颓势与破败,仿佛一尊精美但脆弱至极的容器,指尖轻触间便会将它碰碎。
殊不知陆泽只是呆滞在原地,头脑经历了一整个世纪的风暴……
没事,区区塔世界,尽在掌控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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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泽瑞:他看起来好像快要碎掉了……
陆泽:我确实快要碎掉了,谁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