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遂不在庭院里。
起码不在程涿视线范围内的任何一处地方。
庭院里只有疯长的杂草和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在劲风的吹拂下簌簌摇曳,叶子哗哗落了一地,并着地面上的泥土在低空中打着旋儿滚动。
电闪雷鸣,眼看着要下一场暴雨。
外面的空气竟比房子里还要沉闷,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电影里这样的天气一般出现在决战之前。”程涿仰头望天,对系统说。
【嗯。】
“你又嗯,你这样搞得我怪紧张的。”
【那要我说什么?】
“可以赞美我聪慧机警。”
【】
“你是不是少打一个句号,想逼死强迫症?”
【。】
“谢谢,舒服多了。”
程涿分出神和系统说话,一边环视着四周。
一定不是幻觉,他后背凉凉的,有一种很多人在盯着他的感觉。
可是身旁并没有多余的眼睛。
“小天——程涿——”
季遂的声音又响起了,这一回还叫到了他的名字。
听声辩位,人好似在他们后方。
程涿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这座别院中,只有前院并无后院,房子后面就是围墙了。
季遂不在房子里,难不成是在围墙外?
“这也太明显是个陷阱了。”他又对系统吐槽道。
【嗯。】
“你再说‘嗯’我就拉黑你了。”
【嗯。】
“懂了,系统总是口是心非的。你跟我玩这种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只希望能引起我的关注,好心机一系统……”
“走。”
天师一皱着眉头扯了扯他的胳膊,冷冰冰地说了这么一个字后,毫不犹豫地带他往房后的围墙处走。
房屋两边的杂草完全没有处理过,很难分出一条像样的路径来。
程涿想到上一回草枝断裂后流出鲜血的经历,完全迈不出坚定的步子去踩踏那些挡路的植物。
天师一偏头暼了他一眼,随手抽出一道符扔了过去,符纸接触到杂草叶,顷刻间燃起了大火。
火光愈演愈烈,不出一秒便吞没了全部的枯枝烂叶。
“呜呜呜……”
风吹着火苗,送来不少凄凉而尖锐的呜咽。
是“有生命”的草枝在疼痛哀嚎吗?
程涿被扑面而来的热气惊到忍不住想后退,但那场“净化之火”颇具灵性,火星子噼里啪啦地乱飞,但始终未曾出界。
焚尽所有杂草后,火立刻熄灭了。
又一声惊雷响起,声音离得极近,几乎下一道就要劈在他们脚下了。
他打了个寒颤,不由得放下矜持,反手抱住天师一的胳膊。
“只是因为害怕才碰你的,别乱想,别爱我,没结果。”
天师一的回应是冷漠而鄙视的一眼。
一眼结束,他领着程涿走到了墙边。
别院建在半山腰,后面的围墙非常之高,似乎有意隔断什么东西。
“做好准备。”天师一说。
他话音刚落,灰扑扑的墙面上突然现出一道狰狞的裂纹,纹路向八方扩散,墙体开始猛烈摇动,落下不少碎石。
正中央的墙面忽地爆破开来,带着强大冲击力的砖块直直地冲着程涿的脸飞来,却又在快要接触到他时陡然落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根本还没有看清,一双纤纤玉手已从破开的墙洞中伸了过来,白净的指甲扣在墙砖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救我……”季遂在墙后开口,声音已经十分虚弱。
只一瞬,她的手指好似被看不见的东西用力掰开了,每一根指头单独地翘起,然后半个手掌再次消失在墙后。
程涿手腕上的力量一松,天师一放开他走到了墙边,轻轻地伸手一推,墙面彻底破开,轰隆隆的声响下墙砖塌落满地,掀起无数石灰。
狂风不止,程涿眯起眼睛看出去,房子的外面竟然立着无数的小土丘……不,是小坟堆——
房子后面赫然藏着一座坟场!
他想到幻觉中无数个骨灰坛,眉心一跳。
坟场正中央的位置突兀地立着一副黑金色的棺材,崭新干净,像是刚刚打造出来还没投入使用一般。
棺门大开,必是关键所在,按理说得细细查看。
但比那东西更显眼的是半个身子被埋在了土里正剧烈挣扎的季遂。
她满面惊恐,惨白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身体越陷越深,又或是土越盖越高,总之她的状态好像要被活埋了。
“啪——”
一张圆形的纸片打在程涿的脸上,让他从震惊下的呆滞中惊醒过来。
他抬手把纸片拿下来,匆匆看了一眼便赶快扔掉。
那是一枚纸钱,给死人用的。
“救我!”季遂高举着手,探向他的方向。
正常来讲她理应向天师一求助,手怎么会伸向他这样一个普通人呢。
程涿正批判这骗局之拙劣,后背突然挨了一下。
一双手拍上他的背,破坏了他肢体的平衡,把他推向了季遂的方向。
他踉跄地朝那头栽倒去,手臂立刻被土里埋着的季遂捉住。
霎时间无数小鬼从坟头出冒了出来,模糊不清的身形好似无数灰影,熙熙攘攘地向他涌过来。
他慌乱地扭头看去,始作俑者正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站在原地。
“这回我还怎么骗自己他不是故意的!”程涿悲愤道,“再一再二不再三,他太让我失望了!”
【早告诉你别对他抱有任何期待。】
“这一次我不会再受伤了,因为我的心已经麻木了。”
程涿还有心情开玩笑完全是因为这回的小鬼他大多十分眼熟,在公交车上有过两面之缘,彼此堪称“点头之交”,他不认为自己会受到来自“朋友们”的非人的待遇。
可是当被泥土盖到身上的那一刻起他就笑不出来了。
小鬼们快速地挥动着双手,铲起一把又一把坟头土,试图把他也埋在地里。
“不是吧,十一知道你们这么叛逆吗!”程涿大惊失色,拼死挣扎,甩开了季遂的手,却被小鬼们死死包围,“大家有话好好说……”
不知是话的内容起了作用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小鬼们停顿了一下后改变了行迹,开始从四面八方揪住他的衣服,拖上他的身体,好像要抬举着他送进棺材里。
天师一始终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就像他先前冷眼旁观的第一次、从中作梗的第二次……
【‘他’想将你同化。】
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程涿早已听不见系统说什么。
“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他喃喃道。
程涿朝着天师一的位置奋力扑过去,身体向前栽倒。
小鬼在后面不断拉扯他,而他像道士鬼、警服鬼一样,伸长手臂抓住天师一的脚腕不放。
活到老学到老,这属实是一个适合拉人的姿势。
看到天师一错愕的表情,他心里终于生出几分快感。
总算粉碎了他那张处变不惊的面具。
棺材门大敞着,无限的吸力从那四方樽里传来,他们二人如同一条被拉扯到极限的橡皮筋,弹力到达尽头,天师一反被拽到了和程涿一齐的程度,叠着他躺进了棺材。
漫天飞舞着暗黄色的圆形方孔纸钱,小鬼们在一旁恸哭,棺材板“砰”一声猛地合上。
不见天光。
狭窄的小空间里,两人的腿缠在一起。
天师一用手肘撑在程涿颈侧才能勉强不把二人的上半身也贴到一块。
鼻尖对着鼻尖,因慌乱而急促的呼吸带着人体的温度,洒在脖颈间让人浑身发痒。
这个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直接看进对方眼底。
在这个暧昧无限滋长,恐惧都被压缩的小空间里,程涿的脑袋开始发晕。
倒不是因为尴尬或紧张,而是生理性的即将失去意识的晕。
“该不会要归西了吧……”他眼神朦胧,赶紧把胳膊缠到天师一的脖子上,使劲往自己身上压。
满脑子只有“要死也要一起死”这个念头,他说什么也要把天师一独自逃脱的机会扼杀在摇篮里。
“笨蛋。”
天师一咬牙切齿地骂了他一句。
然后……
然后程涿就什么也记不清了。
-
黄色的河。
小船,木桨。
站在船头泛舟的身形单薄的女孩。
程涿躺在船上,静静地看着土色的天。
水天一色,连远处的群山也灰扑扑的。
举目一望,整个天地都被蒙上了一层纱一般的滤镜。
他慢吞吞地坐起身来,在船的另一头看到了一个男人。
那人穿着改良式汉服似的黑色衣服,模样十分俊秀,可他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也许是察觉到程涿的视线,他面色不善地回看了过来,目光虽称不上是凶神恶煞,但多多少少也带着点杀气。
程涿木然地同人对视一眼,一言不发,把头转回去,眺望着远山。
山水之间,人的存在被放得无限小。
和一粒沙,一颗尘没有区别。
人心中生出的世俗的痛苦或焦虑也不过是渺渺尘世间的微不足道。
它们如何能撼动山呢,如何能撩动水呢。
【?】
程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半天没有动作。
刚才意识里好像多出了一个不属于他的问号,这个情况倒是他从没遭遇过的。
他正发呆,对面那个“凶恶”的男人突然靠近了过来,用手盛了一捧河水泼到了他的脸上。
【笨蛋。】
“……”
程涿的身体突然僵硬了,他抬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看向突然攻击他的天师一,又看向河水、群山、小船还有划着船的女孩。
“靠,这他妈的又是什么地方……”他对系统喊道,“我刚才差点迷失了!”
【弱智。】
“在我这么脆弱的时刻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安慰我?我又不是抖M天天盼着你的辱骂。”
程涿谨慎地扶住船身的边缘,一手垂进冰凉的河水中,舀了一捧飞快地甩向天师一。
“……”
天师一的睫毛上挂着刚被染上的水珠,随着他的垂眼动作吧嗒落地,他的面色越发冷若冰霜。
“我怕你迷失在这里了,原来你还留有神志,那我就放心了。”
程涿一本正经地说。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他继续问系统。
【鬼地方。】
“……你搁这儿搁这儿呢?”他无奈地又问向天师一,“大师,这里是哪儿啊?”
“邪灵想让你来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也在?”
天师一的脸色更难看了:“你问我?”
说来也是,当时是他强行把人一起拉进棺材里的。
程涿尴尬地用手摸了摸鼻尖,转移话题道:“我还没跟你计较你推我这件事呢。”
小船悠悠靠岸,女孩转过身来,她有一张让人过目就忘的脸。
“渡河费,一个铜板。”她伸出手。
程涿身上连现金都没有,更别提铜板这种远古的东西了。
他装模作样地摸了一把口袋,又看旁边连假动作都不做的天师一,只能叹气请求道:“能不能先欠着?”
女孩歪头,明明是个还算可爱的动作,她做起来倒让人心里发毛。
“嗯……”她考虑了一下,“记得还哦。”
“一定,一定要还哦。”
她重复道。
“好的。”程涿郑重应下,又厚着脸皮提醒道,“小妹妹,下回载人记得在上船前收钱,小心被骗。”
他跟着天师一走下了船。
女孩根本不睬他,身影逐渐飘远。
他走了两步路,突然怔在原地,后知后觉道:
“现在该不会是一百年前的清明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