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本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萨姆夫人以为她对泰剧活泼过分的表演感兴趣，其实本南只是需要他们夸张的声音和剧情来掩饰某种秘不可宣的盘算。

比如当她们在屏幕里互扇耳光，她可以表现出疑惑的严肃，不解的哂笑，皱皱眉，捏捏下巴，而这些表情和动作待会全是做给另一人看的，她讪笑自己的装模作样，又得意于这种装模作样的把戏带来诡计得逞的喜悦。

离九点还有半小时，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马拉瓦，对于他，暂且不能轻易地划分为男或女，他是蕊思高的学长，算是青梅竹马，他的父母在没搬去普吉岛前和萨姆夫人一家做了三十年的邻居。

他属于玟的另类追求者。

起因是有次马拉瓦来萨姆夫人家作客，偶然看见玟落在茶几上的字帖，就喜欢上了她写的字，等好不容易看见玟（玟由于不了解这类群体，一向敬而远之），严谨点说是望见了侧脸，玟当时坐在二楼的窗台上发呆，马拉瓦站在草坪上喊她，没得到任何回应，玟斜乜着楼下的马拉瓦，随后立刻拉上窗帘。

马拉瓦锲而不舍，但他自那以后变聪明了，专挑晚上来拜访，先彬彬有礼地和玟打招呼，询问萨姆夫人和蕊思高的近况，向玟推荐有趣的旅游景点和降温清热的饮品，和她说各种各类的本地民俗和神鬼怪谈。民俗怪谈逗起了玟的兴趣，她对他友好了不少，后来还送马拉瓦精美的绘本，说是讲故事的酬答。

但是，马拉瓦误将玟一时的好奇和礼貌当成了友谊，在一次邀请玟去某街区看表演后，两人突然闹崩了，后来每次见面玟对马拉瓦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冷嘲热讽，总之再没给过一次好脸色。

当玟在家，萨姆夫人一看见马拉瓦来拜访就头疼，她焦急地说，“马拉瓦今天又要哭着回去了。”

没等本南提出疑问，尽管她已意识到，今早玟那张愠怒不耐的脸和讥讽的语气就揭示了她性格的灰色面。

“好久不见，萨姆夫人，本南，啊，漂亮的小宝贝，现在长得和我一样美丽动人了。”

马拉瓦还是一贯的夸张，他把礼物放在茶几上，等萨姆夫人去厨房给他倒茶时马拉瓦踮起脚往二楼张望。

“本南，你琥珀色的小眼睛真好看，白嫩嫩的小脸蛋，就是瘦的似乎连太阳都没法在你身上晒出点油水。”马拉瓦扭过头，坐回沙发，热情地和本南聊天。

“英国食物的减肥效果这么好吗？要不我也去英国待几天。”他扭扭肥硕的腰身，赘肉挂在紧勒的腰带那一颤一颤地抖动，“我需要减肥，过于丰满会让我的身体不健康。”

“马拉瓦哥哥，你今天的衣服……上面的花朵似乎太多了。”

“有吗？”他低头端详自己花团锦簇的短袖，“本来我打算穿长裙来的，就是那件绣满黑蝴蝶的白色长裙。”

“那是件可怕的叉臀露背裙，幸亏你今天没穿它过来，否则玟宁愿躲在街角的那家小酒馆里熬一整晚也不会踏进我家半步。”萨姆夫人端着水杯，打了个哆嗦，她在想象那件黑蝴蝶裙套在马拉瓦身上的情景。

“玟去哪了？我今天为见她整整化了三小时的妆，还带了她喜欢喝的椰子奶冻，当然我给你们都买了。”马拉瓦高兴地说，手指轻轻划过嘴上的口红，“这么长时间没见，我太想她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九点钟。”萨姆夫人说。

“还有二十几分钟，其实我心里有点忐忑，萨姆夫人，玟今天的脾气怎么样？”

“你俩到底为着什么事闹矛盾？哪怕有一个肯告诉我，我也好当调解人。”

“难道我不想告诉你？只是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那天你们就是去看了场普通的表演？”

“当然了，我还能带她去哪？珠宝夫人当时也在我们身边，”马拉瓦气愤地坐直身子，“我也不晓得说了什么话，那时满场全是口哨声和呐喊，我也高兴得不行，突然听见珠宝夫人叫了声，我一瞧，玟脸色忽然白了，表情很可怕，跟受了刑一样，她站起身甩掉我们一个人走了，连珠宝夫人也没管，第二天就离开曼谷，再然后……”马拉瓦苦着脸，“你就知道了，”他叹气道，目光从萨姆夫人转向本南，“我简直不敢相信玟的嘴皮子能毒到这地步。”

萨姆夫人忍着笑，“玟的脾气，”她斟酌用词，“还算好吧。”

“她只是不屑于用脏话骂人!”马拉瓦激动地说，“从那以后，她说我讲话像羊叫，笑声好比鸡打鸣，坐着的时候是道德州扒鸡，动脑子时里面转的是大杂烩!这就是玟性格的另一面，你别看她刚开始和你交往时礼貌谦逊，表现得多么温和有礼，等你不小心得罪了她，甚至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就完全变了个人。”

“玟不是讨厌你，”萨姆夫人安慰马拉瓦，“玟有时对蕊思高也这样，两人一闹矛盾她就拿话刺人，但她并非有意。”

“可能我这样说您会不高兴，萨姆夫人，我和蕊思高的情况不一样，”马拉瓦撇着嘴，“玟……”

“马拉瓦。”

玟悄无声息地站在客厅大门那，左手提着纸袋，“我会无缘无故拿话刺你吗？”

她的眼睛看向马拉瓦，但在场的人心知肚明这话是对两个人说的，这下轮到萨姆夫人和马拉瓦一起慌张了。

“可能我需要改改脾气。”玟来到沙发前，直接坐在马拉瓦旁边，马拉瓦瑟缩着身子，玟的目光越过本南看向萨姆夫人。

“酒。”

“待会把钱给你。”

“好的。”

玟脱下手表放在茶几上，右手解开衬衫上的纽扣，左手握拳敲着膝盖。

萨姆夫人借口离开，本南越发感到两人相处时的变扭和怪异。

“本南，你在看什么电视剧？”玟看向本南，她回来时戴了副黑框眼镜，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直射向她。

“名门绅士。”

“名门绅士……”玟用泰语低声复述道。

一旁的马拉瓦忍不住说，“玟!你今晚打算这么一直无视我吗？”

“大晚上的，我们这样安安静静相处不好吗？不要打扰天上的罗汉和佛陀们念经，他们已经被我们吵了一整个白天了。”玟做了个拜佛的手势，看向马拉瓦。

“这样么……”马拉瓦似乎听劝了，他束手束脚地在沙发上端坐着。

“那我们小声点讲话不行吗？”十分钟后，他偏过头低声问。

“你想讲什么？”

“你突然让我讲，我也不知道讲什么。”

“可以问我这半年去哪了，做了什么事。”

本南偷觑她，玟无所谓的语气仿佛她不是要回答的人，玟好像没有一以贯之的情绪和性格，昨晚她那么温柔亲和，和今天的冷漠傲慢判若两人。

“我能问这些啊!”马拉瓦开心地说。

“本南，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你的多变让我着迷。”他显出骄傲的神色，语调浮夸地说。

这满意的神色在另一张不为所动的脸旁显得多滑稽反差，本南想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什么喜欢，着迷，这么容易宣之于口，她垂下眼帘，假装看电视入神。“哦哦，”她像刚反应过来似的回应道，余光瞥见玟打量了自己一眼。

“你这半年去了哪？”

“中国、东欧、埃及。”

一听到这些，马拉瓦无奈地转头对本南说，“下面我压根不用问，她肯定是去滑雪、极限徒步或者待在成都、苏州某位朋友家里闭关。”

“你了解得很清楚。”玟说。

“玟你有没有去过英国？”本南觉得自己在这种场合不能过分沉默。

“没去过，不过我想…”她用手指按了按下唇，显出思考的神态，“以后可能会因为某些未知的契机在那待一段时间，但我吃不惯英国菜，也不喜欢太甜的食物。”

“你就喜欢不甜的甜点。”马拉瓦说。

玟颔首，她今天很疲惫，没说两句便去二楼洗漱了。

送走磨人的马拉瓦，本南再无心思看电视，心神俱疲，太难熬了，她现在只想回房间睡觉，痛痛快快地睡到明天早上，再和朋友去逛街，去体育馆打网球，把楼上那个人忘得一干二净，她是烦恼的源泉，碍眼的存在，有她在的地方，连氧气也开始厚此薄彼，自己这边空气的含氧量肯定比她那边稀薄点。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总是想看看她，看不够似的，尽管她现在不在客厅，本南也情不自禁望着二楼，期盼那扇门弄出点动静，让那个人出来。

本南不知不觉在二楼的楼梯口站了很长时间，直到那扇门终于有了动静，玟换了身黑色麻料睡衣，额前的碎发已经全部拢到发线后，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和秀俊的眉眼。

“有什么事吗？”她笑着问，目光投向本南身后。

“没有。”

玟感到奇怪，她皱了皱眉。

“能请你上来坐坐吗？”她说完后抿着嘴，等待她的回应。

心脏倏然间像被火燎过。

“明天好吗？”本南见证自己撒谎，说言不由衷的话，她很想现在就上去。

“好的，那么晚安。”

“晚安。”

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本南发现自己陷入了怪圈，那就是无论玟表现出疏离还是亲近，都无法减少这颗心的躁动不安。空调外机嗡嗡作响，窗外欢悦的虫鸣，平时习以为常的安眠曲此刻成了搅人清梦的喧嚣，她咬住嘴唇，忽然伸出右手举到眼前开始细看，几乎看得入了神，冰凉的食指划过温热的脖颈，到锁骨，再延伸向下，至腰腹，停住，其余手指伸开并拢，二十岁的难言隐欲就离它几厘米远……

可耻，本南惊醒，她慌忙关掉台灯，让自己陷入浓稠的黑暗，“特立独行，混血，异类……一个普通人。”她咬住左手食指，紧紧闭上眼。

期望漫长的夜，漫长的黑暗早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