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本南此刻犹如站在法庭中央,塔拉哈和兰利是第一审法官,后续还有第二审、第三审,她必须挺过去,坚认自己的无罪,哪怕有一丝动摇,等待她的将是名为终身妥协的监牢。
“我爱上了……”她本不该在这停顿,可后面那个字如鲠在喉,这不仅仅代表一个人,而是接下来引发的一系列变故。
“我爱上了玟!”
本南一口气说完,她已然耗了不少勇气。
意料之中的沉默,塔拉哈惊讶的合不拢嘴,兰利也是瞠目结舌,虽然她吃惊的程度比塔拉哈轻点,本南以为说出这个秘密自己可能要好受点,但期望的轻松释然并未如约而至,她反而更加忧愁烦躁。
“是吗……你喜欢她,你爱上她了,你说的是……哪种爱呢?”
塔拉哈结结巴巴地问。
本南疑惑地望向塔拉哈。
“我不是在怀疑你,本南。”塔拉哈舒了口气。
“人们常把迷恋和爱搞混,比如我,刚认识玟那会,我喜欢她的谈吐,做事风格,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处处都能吸引我,等过了那段疯狂的迷恋期,我清醒过来,这种感觉就像看上一位电影明星,爱的无法自拔,想了解她的一切赞美她的全部,”塔拉哈大胆真诚地说,“但过了两三个月,又有个新明星闯进心扉,我对前一个就变了态度,所以我得提醒你,本南,迷恋是短暂的爱,爱是永远的迷恋,不弄清这一点,你接下来寸步难行。”
“是啊,本南,”兰利说,“我们高兴你爱上一位优秀的人,而不是油嘴滑舌的家伙,作为朋友,我应该劝你大胆表白,但鉴于你的身体情况,我担心你能否承受住要说出口的那些话的分量,以及做好应对的心理准备,长远的事情没必要过早考虑,眼下的事呢?假如你们在一起,我想萨姆夫人和蕊思高可能会察觉,万一她们告诉你的父母,你有面临家庭反对的觉悟和勇气吗?万一玟拒绝你呢?”
“别给本南这么大的压力。”塔拉哈对兰利说,但她显然赞同兰利的话。
塔拉哈看向本南,把她的手放进手心里握住。
“兰利只是不希望你们的故事变成另一个版本的《东京爱情故事》,想要开始,你必须对玟坦白,想要个好结果,你绕不过家庭这道坎,我其实建议你不要现在就……有点太早了,等你完成学业找到一份工作,真正独立之后再去面对可能会获得更好的结果。”
塔拉哈和兰利的建议没有错,错在她们不明白在那个痛苦流泪的夜晚里她对萨姆夫人的颔首,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们提及。
萨姆夫人舍下脸皮跪求自己,本南想拒绝,又没办法拒绝,她早想好了,走在林荫大道和河岸线上时她就做好了打算,玟肯定会为自己答应她们的无理要求,而自己无法成为玟或者萨姆夫人任何一方的合谋,因此她必须离开,必须舍弃,之所以要向塔拉哈和兰利坦白这件她不报希望的心意,是为了小小的私心,她要向玟证明她勇于承认自己的感情,她已将她纳入生命,纳入每一缕晨光,因为无法两全其美,她必须离开……
本南不是没考虑过和玟在一起后的生活,但她能瞒多久,况且她根本不想隐瞒,即便玟同意隐身,她也绝不想!
可这样,萨姆夫人必然要求她兑现承诺,到那时,怎么办,让玟答应?让她不答应?而且,万一家人强烈反对呢?拉着她一起虚耗时光?一起面对家庭的疾风骤雨,不行啊!
想珍视她的自尊和品格,就得放手,本南第一次体味到爱情的荒谬,离开爱人的理由,放弃她的理由,居然是因为爱。
如果是迷恋倒好了,本南不介意在心里多添上一道负罪感,她定定神,对塔拉哈和兰利说:“你们为我着想,我很感激,告诉你们这件心事,只是想表明,我永远不会否认我对她的这份情感,不管有没有结果,我都不希望这份感情埋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有一点,你们答应我,什么事也别告诉萨姆夫人和蕊思高,我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你们能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兰利说,“另外我们也想告诉你,本南,你喜欢玟,这是件美好的事,不管结局怎样,它都是件美好的事。”
本南抿嘴浅笑,她向塔拉哈和兰利提出想独自去湖畔公园走走,那座小公园离这不远,塔拉哈和兰利说她们在原地等她。
走出那方遮阳伞,本南第一次感到路人进入了自己的视线,她苦闷艰涩的心在决定离开玟之后降落在了一块湿润开阔的草地,两个星期以来,她的心神基本围着玟团团转,眼下她看着平坦的道路,波光粼粼的湖水,空落落的心似乎能装进很多东西,她甚至开始烦恼自己今天的打扮和妆容以及旁人的目光,在玟身边,和玟在一起时,她从不在意这些,任由悸动和渴望主宰自己的意志。
我得看重自己,本南想。她仰望高高在上的热带树木,这些是什么?
玉龙、塔柏、彩叶苏,灌木丛里面还有小依兰和凤仙花,它们有的茁壮有的萎靡,沿路摆放的长椅上,有人卧在上面打盹,本南还看见一对情侣贴在那喁喁私语,她没有触景生情,也奇怪自己为什么没产生这类感触,本南以过路人的心态看待这些稀松平常的事,脑海里玟的身影淡了,淡到融入血液,她对自己的影响威势将在每次深夜无限膨胀,无限加深。
漫无目的地走了片刻,本南挑了处人少的地方坐下,头顶是宽大的蕉叶,把她包围在阴影里,待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她忽然心颤了颤,一阵发抖的寒意袭来,本南握紧拳头,垂下脸,她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
“本南?”
身后传来陌生却有点耳熟的声音。
“唐帕?”本南简直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物。
“塔拉哈和兰利让我来找你,”唐帕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我们出来说吧,那里有个凉棚,”他手指不远处的白色凉棚,有一伙人围坐在那,“天气太热了,你在这坐久了恐怕会中暑,塔拉哈和兰利都在凉棚里,赏脸去喝杯饮料怎么样?”
“我不想去。”
唐帕站在原地不动,“你看起来有什么心事?”
“不方便讲。”
“我也没有打听的意思,你瞧那儿,就在湖中心,建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式酒店,像贴了金箔的泰姬陵,我刚从那里出来,整个上午我都陪着主管接待一位贵客,他从日本来,这些从东亚来的人就喜欢去那家酒店谈生意,在里面我还遇见了熟人,也不能算是熟人,毕竟只一面之缘,你应该熟悉。”
“我没有能进出那家酒店的朋友。”
“朋友?”唐帕笑了,“不能说是朋友吧,她倒更像前辈,你把玟当朋友吗?”
本南握紧藏在衣袖里的手,她告诫自己不要反应失常。
“你和玟在那家酒店偶遇,有没有打招呼,她搭理你了吗?”
“她没认出我,我当时穿着西装,和平时的样子不同,而且我俩擦肩而过,她正往三楼去。”
唐帕边说边用手整理身上的领带和衬衫,他颇不自在地卷起原先抓在手里的西装,把它压在手肘里,故作轻松的露出微笑,本南希望他这辈子别再这样笑了,简直是摧毁了微笑的意义。
“塔拉哈和兰利怎么在凉棚那?”
“我们在举办一个名校联谊派对!”他说派对时的语气明显比说酒店时自信多了。
“里面全是好相处的人,是丹特古邀请我来的,本来我在忙,却也不好拂丹特古的面子,正好那个草坪聚会离公司谈生意的酒店不远,所以我就来了,现在……”
唐帕拿出手机看时间,他的右手腕分明带了表,本南想起玟说过,有些客户只和你穿戴的东西谈生意。
她看着汗流浃背的唐帕掏出手巾擦拭自己的脖颈和额头,又把它塞回口袋,“我要回去了,他们应该谈完了,得回去鞠个躬什么的,日本人喜欢礼仪周全的合作伙伴。”
本南目送他离开,唐帕临走前又指了一次凉棚的位置,他跨出草丛,走在通往湖心酒店的大道上,身边驶过一辆辆轿车,本南看他重新穿上西装,腰背却没挺直,越靠近酒店大门反而弯的越厉害,好像提前在为鞠躬做准备。
要是他能放下虚荣和傲慢,也不必这么心累,唐帕在任何人面前都像在表演一出必须登场的喜剧,他的自尊建立在他人身上,而且把自信也寄存在他人身上,这种动荡不安、漂游不定的自尊自信很容易转变成自卑自贱。
他告诉自己玟也在那家听起来高不可攀的酒店,是想让自己和他共情吗?本南仰视头上的芭蕉叶,眺看湖心酒店大道两旁高昂挺拔的棕榈树,与此刻碧蓝澄澈的天空,浩渺微澜的湖水相比,那家酒店真渺小啊,而唐帕把他当成了眼下世界的全部,就像萨姆夫人把那座房子当成了全部,但他们这样的心理和行为从某方面而言旁人无可指摘,这就是生活。
如果把这类人从世界这个笼子里挑出去,剩下的又会是一群怎样的人?
假如世界上只剩下善良真诚好心肠的人,本南想,“那么这片宛如天堂的土地上会得到死亡般的安谧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