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开开关，热水从莲蓬头里倾泻而出，本南坐在浴缸里，回想蕊思高刚才的古怪，她分明有别的话想说，语到唇边却咽了回去，她和本南聊设计和绘画，本南对此一窍不通，看她讲的兴致勃勃，便没打断她，可能在蕊思高眼里，她现在更需要一个外行人去倾听，而不是内行人合适的建议，她一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样子，对他人的反应浑然不觉，也毫不在意。

“我是不是太自说自话了？”

本南差点不知道如何反应，“哦…其实我没怎么听懂。”她实话实说。

蕊思高默然，“再量下体温，”她把测温枪抵在本南额头，“烧退了，你想洗澡吗？我帮你去开暖气烧水。”她把测温枪放回桌上，关切地问。

“好啊。”

在她洗澡时，蕊思高守在玻璃门外，说是以防本南晕倒，她有点后悔，“我不该让你现在洗澡，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万一着凉怎么办？”

“里面热得很，我冲洗一下就出来。”

本南擦干身子，裹上浴袍，待在门口的蕊思高立即将手里的厚外套披在她身上，她拿起电吹风，手忙脚乱地给本南吹头发，“我给你倒了杯甜牛奶，”她对镜子里的本南说，“趁热喝。”

等本南拥着一股熨帖皮肤的热气躺回床上，内心泛起愉悦的激动，情不自禁看向门口，蕊思高顺着她的视线而去，若有所思地回过头，目光停在本南脸上，“你着迷了，你喜欢她？”

迟早有这么一天，本南想，她顿时心颤不已，那些早已演练过上千遍的羞耻、愧疚、难堪竟然没在内心登场，除了呼吸变得急促，她居然镇定地坐在那，可是该死!要命!身体比她的脑子快一步做出了那些演练过上千遍的想象场景，她甚至来不及控制自己，就下意识露出惶恐的表情，畏缩地往后挪去。

“我没有嘲笑的意思。”

见本南不说话，蕊思高解释说，“我不歧视，因为在设计圈，这比较常见，我是随便问问，看样子吓到你了，抱歉，我们聊点别的吧，你累了吗？要不我先离开。”

蕊思高站起身，左手紧贴在腰侧，抓住腰间的衣服，她去拿空的玻璃杯，却不小心将它打翻，玻璃杯滚到本南枕边，本南伸手将它放好。

“没事，”本南说，她从习惯手中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她缓缓开口，头往后仰，好看清蕊思高的表情。

“因为我从玟的表现中得知。”

这句话像一发炮弹，把本南的冷静炸的荡然无存，她的脑海中闪过那晚被车灯一晃而过的眼神，滑到掌心的手，一扇快要关闭的门，她不明白蕊思高的意思，尽管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你明白!

“是不是说反了？”正常人都会这么问。

“没有说反，你觉得奇怪？了解玟的为人秉性后，你就知道我不是胡言，本南，你们认识多长时间？”

“八九天。”本南莫名不想蕊思高提起玟的名字，她把这个字当成了私有物，在说“玟”时，她加重语气，透着沾沾自喜。

“那关于玟，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什么叫该知道的都知道，本南气愤地斟酌这句话里的每个字，她认识玟两年多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吗？因为自己在乎，她才能这么得意洋洋，换个陌生人来，她的骄傲就站不稳脚跟，况且她和人说话时，一定要表现出某种优越才能聊下去吗？以前蕊思高可不这样，现在她的虚荣和表达欲让她昏头转向。

本南不想再听下去，如果蕊思高一直用高人一等的语气和她说话，她宁愿冲到二楼把玟吵醒，玟怎会喜欢这副做派，她的骄傲从不令本南生厌，自己想了解什么，玟都是耐心地回答。她能接住自己任何奇思妙想的问题，和她谈论文学、政治、历史、艺术时本南从没感到害羞和尴尬，而这一点，在某些朋友身上也得不到，现在的朋友好像不乐意讨论这类，一说就认为你很装。

“我不知道我该知道什么，我并没有把知道她这件事当成义务，我对她的了解都是顺其自然。”

“哦……”蕊思高露出一个微笑，“两年前玟刚来泰国时，有个很漂亮很富有的人疯狂追求她，我想玟白天不乐意待在家是因为被那段热情的求爱给吓着了，我妈不知道这件事，她什么也不知道，……”

蕊思高故意停顿，她假装思索，一边观察本南的脸色，本南将她的意图收入眼底，好，你赢了，蕊思高上辈子大概是在赌场工作到死的，她明白自己想听什么。

画面已经在本南脑海里构筑清晰，那是位抹着诱人口红，衣着华丽，发丝间飘散昂贵香水味的女人，她有着孩童般的天真和占有欲，眼睛里溢满毫不掩饰的欲望和爱意。

“玟听她谈了几回钢琴，结果弹钢琴的人却爱上了耐心沉默的观众。”

“她有这种魅力。”

“要是不那么冷酷……”蕊思高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她身上有股浓浓的牛奶味，说话的语气像冷却的牛奶一样腥气。

本南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枕头上，先前她一直正襟危坐，弄得腰都疼了，她听了这番话，已经洞悉蕊思高的目的，这个人和她拥有共同的曾祖父，本南对三代以外的亲戚没什么血缘亲近感，上学的时候因为年龄差距大本南也未融进蕊思高的朋友圈，现在她设下圈套，只要自己喜欢玟，那么就一定会跳下这个圈套。

蕊思高知道本南在乎的不是那个漂亮富有的女人，而是玟对她的态度，这是关键，哪怕那个女人长得像天仙，钱多到能买下半个世界，她也不在意，关键是玟的反应，她的这颗心只系在玟身上。

“玟对那个女人可谓冷淡至极，富家千金把我们大作家的耐心和礼貌给消耗完了，于是玟使出了一个法子，她的口才了得，明白那位女士对她不过是一时的迷恋，有天晚上，玟主动邀请她去一家很高档的餐厅，两人吹冷风，喝红酒，同时玟说着无情刺骨的话，她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犀利精妙的分析力像一副锋利的刀叉，把眼前人无情地剖析透彻，人不会喜欢一个看透自己的人，总有些丑陋和缺点不可言说。”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想说玟对待他人的冷淡与对待我的不同让你看出了端倪？而且玟是个不轻易流露情感的人，所以她对我的好，肯定是以她对我的感情为支撑。”

本南平静地说，“现在你知道了，你在打算什么？”

“我可不是我妈。”蕊思高以嫌恶的口吻打断她的话，“我在替玟着想，你的喜爱是否同样出于一时兴起？你是喜欢她的谈吐举止、优于他人的思维和灵魂，还是她这个优点缺点同样多的人？她能包容她的缺点吗？现实点说，你能负担得起她给你的回应吗？如果你没这能力，只是享受她对待你的与众不同，以此来满足你的那些遐想，这对玟来说公平吗？”

蕊思高的连连反问触及到本南最不愿面对的问题，她瞬间透不过气来，仿佛来到宇宙之中，赖以生存的氧气从肺部一点点抽离，本南内心涌出一股酸涩。

“看来你什么也不确定，光凭一颗悸动的心在肆意挥霍她对你的好感，等哪天迷恋的浓雾散去，你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却使她从清醒跌进混沌。”

“不，我没。”

“如果光凭一句喜欢就可以让如此优秀的人平白无故得到一段痛苦的、没有结果的爱恋，实话说，我都同情玟，虽然我俩现在关系不好，我照样悲悯她的无辜受罪，你有过男朋友，不是吗？尽管现在喜欢一个女人，但你未来就不会因为世俗的眼光再次投入男人的怀抱？你一点也不坚定，你无法做到义无反顾，你有家人朋友，还有未完成的学业，你不独立，也不自主，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不要再给玟无谓的希望了，既然喜欢她，就别折磨她。”

这些话比刀刺更令人恐惧。

“好好休息。”

令人窒息的关切语气，令人窒息的和平氛围，假如是玟，面对蕊思高的反问应该不会像自己这般狼狈。

她刚才大约是顶着一张心死的脸，奄奄一息地保留了最后一点可悲的尊严，可悲的体面，她被人戳穿心事，现在，她的怯懦贪婪自私又浮出水面，连笃定不移的喜欢也变得漂浮恍惚，从确定碎成千万个不确定，她很想不顾一切，在这个念头萌芽破土的刹那，突然有数不清的藤蔓从土里钻出来，把这个念头硬生生压回浑浊厚实的土壤。

本南坐在床上，任由冷意攀附四肢，慢慢延伸到毛孔和血管，躺进薄被里，冷意又从血管和毛孔里散发出来，像个冰盖子罩在她周围，本南身上没有一点热气，她不想呼吸，每呼吸一下，就是提醒她现在还活着这个痛苦的现实，本南凝视头顶的天花板，她想睡觉，她想明天打电话给爸爸和妹妹，她想坦白。

这份荒谬背理的爱快把她折磨疯了。

到午夜梦醒时分，本南改变了主意，她稍微清醒了点，有那么一会，她参透了蕊思高话里的歧义和陷阱，转瞬间又看不明白了，本南起床倒了杯水，翻出药瓶吃了药，霍莱特医生说这药不能多吃，长期服用会产生依赖性，它的效果是暂时平复由于情绪剧烈波动造成的心悸心颤和焦躁易怒，不过也无所谓了，她甚至想把一整瓶倒进胃里，只是尽力克制自己没干这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