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料的清香,排列整齐的书架、凌乱不堪的工作台以及和煦的阳光组成了玟房间的左半部分;冷色的纯棉被褥、一排灰黑的模型小人、狭窄阴暗的室内隔间组成房间的右半部分,两者间以一张日本浮世绘风格的屏风格栅划分界限,格栅上画有额头长角的鬼怪和持刀的武士。
这是没有任何人干预,完全由玟自己设计布置的房间,任谁也不会在自己的床和格栅之间造个电话亭一样的隔屋,像是伊达政宗的闲所,只有几平米大,里面放了一张小桌和软垫,桌上散乱摆放了几本书和笔筒,软垫旁边是一捆捆用皮筋扎好的纸张,本南看向房间左边的书架,那肯定不是玟日常写作的地方,因为太过整齐干净,丝毫没有挣扎和思考的痕迹。
而一看到这个小隔间,她几乎能立马想象出玟把自己锁在里面沉思写作的痛苦样子,她看见有一叠草稿压在镇尺下,上面的字迹狂乱的像草书,本南站在隔间门口没有进去,“聪明人只要不虚荣,就不会过早地暴露白痴愚蠢的一面……”本南立即收回目光,一阵偷窥的羞耻感转瞬即逝,她走到光鲜亮丽的大书桌前,开始学习。
书桌上的摆设很简单,一个触摸式节能灯,两只水笔,还有一个埃及法老的座像,本南拿起座像,在法老的碑前,由上到下刻了三行字,她一开始以为是贤人圣哲的教诲,玟用来时时劝勉自己,结果发现是——
我不
我拒绝
我不乐意
任性又狂妄,那么郑重其事地用烫金字印在每天都会看见的座像上,她以前是不是经常勉强自己做些无可奈何的事,所以养成现在万事无谓又皆了然于心的态度?
不对……既然座像还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证明她并没有到达这个境界,玟很复杂,本南想,她每次说话时的样子……眼下回想起来,总是介于即将开口讽刺人和轻松真诚两者之间,至于是哪个,取决于她的眼睛和嘴唇,因为笑容的含义由它们传达给外人,玟笑的次数不算少,但大多是为了应付当时的场合,她连面对珠宝夫人都是一副难以捉摸的笑意,更别说对自己了,完全是出自当前语境的需要,她才会弯弯嘴角,调动两颊的肌肉,仿佛有什么沉重的心事像鞭子一样驱赶她的笑容离开。
书架旁边有一台黑胶唱片机,本南走过去,蹲在唱片机前,上面有不少歌手的刻录碟片——凤凰传奇、中岛美雪、林肯公园、卡朋特乐队、梦龙乐队等,她应该很喜欢《永遠の嘘をついてくれ》和《yesterday once more》,只有这两张音碟被妥善保管了,别的碟片和书交叉着叠成一摞,这两张碟片和乔治·奥威尔的《1984》以及黑塞的《在轮下》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形成某种奇妙的对应关系。
黑塞的《悉达多》刚被玟翻了开头,一张书签露出尾巴。
她翻开《1984》,果然,书页上写满了批注和感想,第一次是黑笔、第二次是蓝笔、第三次则是红笔,大概是隔了一两年又来看了一遍,三种笔记全有的页面不算多,她翻到温斯顿·史密斯跟着电幕跳操那一段,读到玟用黑笔写的话:【看来,强硬的统治机器可能无法控制个人,但绝对能控制群体,它们像撒网一样围住人们,任由他们摆出鱼的挣扎姿态,有的死了,有的在苟延残喘,有的依旧活蹦乱跳,千奇百怪,然而个人以为的自由只是撒网的人想给你的空间,温斯顿·史密斯一直在网里。】
然后是蓝笔写的:【极权统治滋育奴众心理,奴众心理巩固极权统治】,什么是奴众心理,本南没听说过,但她认为自己猜到了玟的意思,这和从众不一样,而是一种不隶属人群就自觉意识到要受惩罚和迫害从而被动依附的心理,就像温斯顿·史密斯必须忍着病痛跳操,因为恐惧和监视被迫丧失自己的人格和想法。
用红笔写的最后一行话是【人牲、统治者献给权力信仰的祭品】,随着年龄增长,她用红笔写的感想越来越短,越来越尖刻。
本南心中对玟的悸动渴望完全消退了,她看到书上的感想,试着去寻求这个人灵魂的真实,这和对肌肤的寻求不一样,一个冷的犹如一潭寒泉,一个热的宛如泊泊岩浆,她开始急切地去翻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如饥似渴地阅读她写在书页上的批注,那是她不会撒谎的灵魂碎片,本南要把这些碎片拼成一副完整的图画,她要看看这个人皮肉之下的真面目。
【如果你在家庭里面的发言权是靠年纪和财富的增长而逐渐拥有,那么你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要么身上挨过打,要么心灵挨过骂。】
【很真实,毕竟经历过家暴的孩子走路都是静悄悄的,因为他们和她们怕闹出一点动静就会引来那双喜怒不定的野兽眼睛以及毫不留情的巴掌。】
【对他人的感情就像沙漏,减少还是增多,全看他们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
……
过了五个多小时,本南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放下最后一本书,她摇摇头,没办法定义,她的脑子对她说,似乎她现在是自己的旁观者,这里面的每个想法都可以看出玟的某种性格,可把它们合在一起就异常矛盾,非常矛盾!她真不该试图去弄清一个人,以那样的目的来看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因为没一个人可以办得到,哪怕是面对一个低智儿,他们脑子里的想法也可能比银河系的恒星还要多。
况且玟涉猎的书籍领域多元,她读《法华经》《平家物语》,读《夜航西飞》《时代广场的蟋蟀》《长袜子皮皮》,也读《我要快乐,不必正常》《罪与罚》……
她的性格在稳定中复杂多变。
天已经暗了,本南揉着肿涩的眼睛以及太阳穴,走到窗前眺望夕阳,蔼蔼的薜荔旁,葳蕤的榉树下,站着那个支离破碎又完好的人,她走到院子里,仰头看见注视她的自己,她挥了挥手,脸上露出闲适的微笑。
本南脑海里浮现出玟在《1984》里写下的那些冷肃的文字,没什么好纠结,这都是她,就像无数不同的细胞组成唯一的人,这都是她身上的一部分。
而且这五个小时是有意义的,无数的感想和批注里面有一段话,比任何甜言蜜语和誓词都要打动本南的心,那段话仿佛是玟在对她的灵魂低语,她将永远为这段话感动,哪怕十几天后她们会变成陌生人,沿着各自的人生轨迹度过永不交集的一生。
【我不认可这种无意义的进步,我们到底该拿那些无法提供人证和实质证据的暴力和犯罪怎么办,不是所有暴力和犯罪都有迹可循,但它们照样能杀死一个人,把一个鲜活无辜的灵魂逼入绝境,这和年龄大小无关,假如我们能解决这些事,拯救生活在如此困境下的人,那才算进步,否则就是空话,是令人作呕的表演。作为成年人,居然轻率地把未成年人的恶意和伤害当成玩笑和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伤口和凶器可不会像法律和人那样区分年龄。】
“本南,学得怎么样?”
玟走到门口,脚步声很轻。
“我今天学习效率很差。”本南实话实说。
“出去散步吗?”玟走到窗前拉开窗户,透过纱孔的晚风刮起窗帘和她的长发。
“透透风。”
她挽起窗帘自言自语,“萨姆夫人说今天的晚饭烧糊了,她打算去街前的那家汤饭店吃晚饭,我怀疑她是嘴馋故意这么说的。”她看向本南。
“为什么?”
“咖喱这个东西很容易烧糊吗?”玟反问道。
“我不知道,我没做过菜。”
“除非是边烧菜边玩手机,心不在焉,居然能把咖喱烧糊……”她说话时的笑,是本南熟悉的那种出自语境需要的笑。
“想出去走走吗?我请你吃晚饭,还是你打算等田螺姑娘来给你烧饭。”
“这世上没有田螺姑娘,你别戏弄我了。”
“可能在泰国没有,毕竟是我们那的一则传说,这篇故事有两个版本,另一个似乎是叫水素女,不过我不太喜欢那个版本,算了。”玟摆摆手,“我不瞎扯了。”她坐在格栅前的沙发上,“要是不想出去我们点外卖。”
“你的脚好了吗?”
“好多了,医生说只要我安分点,别去滑雪,这个脚就能安分到我寿终正寝。”她摆弄手上的打火机,咔哒咔哒,火苗忽闪忽灭。
“你什么时候开始滑雪的?”
她还在摆弄那个打火机,闻言抬起头,“大学时接触过。”
“马拉瓦说你喜欢极限徒步。”
她终于放下了那只惹人烦的打火机。
“是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忽然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就想一直走一直走,走得越远越好,但城市是有尽头的笼子,所以我去大自然,说来好笑,为了不说话我特意学了手语。”
她朝本南比划“我愿意”的手语,“当时同队的人以为我是哑巴,现在想想,做哑巴那段时间,我听了好多人平时说不出口的心里话,早知道就装聋子了。”
“你后面被识破了吗?”
“没有,后来我告诉他们我是得了突发性失语症,他们一听到我以后还能说话,就不再找我倾诉了。”
“你应该乐得清闲。”
“不,我很后悔。”
玟又想去摸打火机,本南一把夺过去,放在书桌上。
“为什么?”本南背着手站在书桌前,居高临下地问。
“窥探是人的本性,好奇是抵挡不住的诱惑,更何况我喜欢写故事,故事的核心是人,无论什么类型的小说,绕来绕去还是在人身上打主意,所以我可能比他们的父母还要关注他们的经历,他们闭嘴不说,这对我而言是素材的损失,虽然有些人在哑巴面前说话也半真半假,闪烁其词,可虚伪和谎言也是一种真实。”
“你能分辨出半真半假?”
“我不需要分辨,本南,”玟一本正经地说,“这帮人说谎和心虚的样子我看过无数次,就算有几个演技高超,也没必要在一个陌生哑巴面前白费功夫。他们心里压抑的话不会像食物一样被胃酸溶解,再通过肠子排出来,这类人越不愿对熟人透露心思,就越乐意在陌生人面前倾吐一快。”
“玟,极限徒步和滑野雪是你缓解压力,寻求自我的方法吗?”
“算是吧,我赚钱是为了一种荒谬的自由,参加极限运动……有满足我的肾上腺素和灵感的需要,以前的我,像一具二三十岁的年轻干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