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医院的病房像标配酒店，里面有独立卫浴和沙发床等基本配设，根据价位也分为普通间和豪华套房等多种类型。玟花了七千多泰铢，医生说她的脚没什么大碍，但最好在医院住上一晚看看情况，护士拿上药送她们去了病房。

有钱人住院也跟度假似的。

付账时，玟小声嘟囔。

护士们将病房整理妥当，玟走到床边坐下，打开床头灯盯了片刻桌面的花纹，本南坐在沙发床上，不时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又把视线投向窗外，可能是无聊的心情和尴尬的气氛作祟，玟请本南去珠宝夫人的病房拿几本书。

本南走出房间，松了口气，她现在的确更乐意去珠宝夫人那，珠宝夫人看见她来很开心，留她说了会闲话，然后兴致勃勃地邀请她去楼下买换洗的衣服。

“以后也是要穿的。”她撩起那些裙子和吊带，“这件裙子染的花色不错，下面没有累赘的蕾丝边和多余的褶纹，你可以去试试这件，至于玟的衣服，”她随手拿起一件灰色的汗衫和牛仔裤，“反正她也不喜欢裙子，随便给她买两件吧。”

付完钱，本南请珠宝夫人喝果茶，她说自己没吃饱，“我能理解，”珠宝夫人小口缀饮杯中的橄榄绿茶，“和他坐一桌谁有心思吃饭。”

“玟喝这些吗？要不要给她带一杯。”

“她戒糖好几年了，只喝白开水……也可以给她带一杯，”珠宝夫人合上塑料盖，“她有时口是心非，买个小杯的布丁奶茶吧，她戒糖前最喜欢这个。”

告别珠宝夫人，本南拿上奶茶和书走在医院的过道上，心里突然冒出自己是来探病的奇怪想法，直到站在病房前，这种想法也挥之不去，她甩甩头，却有种更莫名奇怪的念头钻进自己的脑子，她还没弄清那是什么，手指先去敲了门，没回应，玟不在病房，门半敞在那，里面空无一人。

有个护士走过来，本南一开始没注意她，因为医院走廊上除了病人就是护士，“你是本南吗？”

“哦……是的。”本南吃惊地回答，这个陌生护士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玟去医生那了，她请你稍等片刻，她大概一个小时后回来，要求添加的被褥我们已经送进去了。”护士微微笑着，她们说话的语气很亲切。

“好的，谢谢。”

现在本南有了充分的时间去洗漱。

“洗完澡了？吊带裙很漂亮，穿在你身上像墨绿色的丝绸瀑布，你是不是要去哪参加颁奖晚会，需要我开车接送吗？”

玟走进房间，看到坐在沙发床沿的本南散着一头刚吹干还蓬松的棕色长发，有一半发丝垂于胸前，修长称体的衣裙与白里透红的皮肤十分相配。

听到夸赞，本南的眼里有细碎的光点在跳动，脸上浮出含蓄内敛的微笑，目光移向近处的布罩灯。

“是珠宝夫人送的。”

“珠宝夫人的眼光不差，你说是不是？”玟问身边搀扶的护士。

“要是我女儿长这样，都不需要挑衣服的眼光，穿什么不好看。”

玟把手抽出来，“别这样说，各有各的美，而且我没让你比较外貌嘛，谢谢你的帮忙。”

等护士关上门，玟带着稍许不耐烦的神色走到床边，“这是给我买的？”她拿起奶茶看了看，没有要喝的意思。

得到肯定答复，她耸耸肩，说了声谢谢，掀开被子倚在靠枕上看书，时间已经很晚了，她垂着上眼皮，一副要睡着的模样，只有翻动书页的手指让本南意识到她仍然清醒。

本南坐在沙发床上，房间里唯有书页翻篇的窸窣声，她不时伸懒腰扭动脖子，疏松僵硬的筋骨，看见玟躺在那翻珠宝夫人送来的书，是派翠西亚·海史密斯写的《盐的代价》，这本小说已经翻拍成了电影，本南很喜欢里面的两位主演，以及电影里特芮丝头上的那顶可爱的小帽子。

同时她高兴的看见那杯奶茶上插了根吸管，但那份隐隐的喜悦碰到玟此刻的神色，本南的心犹如被大雨冲刷过的涂鸦墙，有些地方模糊不清——玟看书时习惯性蹙眉，那些高兴感动悲伤愤怒等情感从眼里流露出来时她的眉头却依旧拧在那，形成一道浅浅的竖线。

本南心里突然涌出想打断她专注看书的冲动，她也这样做了。

“玟，”她唤道，对方的目光立刻给了自己，那道竖线随之消失，玟坐起身，合上书，仿佛小说的内容此刻并没有吸引她，这道打破两者僵持的声音及时让她摆脱了困境。

“你要睡觉了？”

“不是，我睡不着。”

“那你想做什么？”玟看向自己的眼神像哄小孩子。

“我也不知道，就是睡不着，明明身体很累。”

“可能是你的床太小，一米六的小沙发，一个非常累的人在晚上睡觉时如果还要蜷曲身子睡觉，无法随意伸展四肢，那么她一晚上都不会休息好，到我这来，”她拍拍身边的枕头，“这里够睡两个人，其实我早看见你在那个小沙发上局促的姿势，只是怕你不同意和我一起休息。”

“这有什么。”她说得那么轻松，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本南也想和她一样用从容不迫地语气答复，但这短短的四个字已将她的故作镇定暴露无遗，真没出息啊，本南在心里蔑视自己的羞怯和逞强。

玟往左边挪了挪，她身上搭了张黑白格子的毛毯，医院的被子在床尾当放脚的凳子，等本南躺好，玟把书放在床头柜上，顺便调弱了台灯，“你习惯晚上开灯睡觉吗？”她问。

“不习惯。”

“我也不习惯。”房间瞬间陷入黑暗。

本南认为黑暗带给自己一股未知的勇气，她眼下有种莫名的自信，就是无论现在做什么，玟都会同意，因为她自己是如此，她把自己的想法映射到玟身上，本南心里产生了莫可名状的情愫，她想再靠近一点，哪怕明天过后永不相见，今晚能不能让她拥有她发丝的香味以及如清冽山泉般明澈的眼睛。她要在黑暗中看清那双眼睛。

“你还是睡不着。”

“可能我过会就睡着了……你困吗？”

“没有，你既然睡不着就别强迫自己闭眼睛了，把手机关上，别伤害视力，唉唉，”她无可奈何地说，“我们躺在这聊聊天吧，说说话你就想睡了。”

“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本南听见她在黑暗中笑了一声，“当然，你想说什么？”玟抬手把散在本南脸上的发丝撩到耳后，受到这一动作的鼓舞，本南趁机往左边挤了挤，直到玟的呼吸声包围她全部感官，寂静房间里，清晰的心跳犹如倒在地上的一筐弹珠，四处跳跃散开，然后无限膨胀放大。

“今天那个警察让你赔钱的理由是什么？”

“酒鬼年纪大了，又被教训得不轻。”

“哼，对于这种人，我可不管他是什么中年人，老年人，素质低的我一律不当人看。”

“关于这点，你我想法相同。”

得到肯定，她更大胆地说:“今天你看的书，我很早以前就读过。”

“哦？”

就在本南以为玟会以小说中的内容作为话题和她谈论，并且她自己也做好了全副武装的准备，一定要将话题转移到她最想知道的那方面，玟却抛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那么，你怎么看待作品、作者、读者这三者间的关系？”

“我认为，这和厨师、菜品、顾客的关系差不多。”

玟的声音听不出赞同反对，“我想听听理由。”她平静地说。

“读者和作者相当于客人和厨师，他们联系的枢纽便是厨师提供的饭菜，这样定位三者之间的关系在我看来十分公允恰当。客人喜爱厨师的饭菜愿意花费金钱，甚至帮他免费宣传，使之名声渐起。厨师则付出时间精力琢磨菜品，推敲创新，从而客源不断而致声名远播，这是正常的互惠关系，不带一丝一毫的私人情感，既然不带个人情感，那么双方就能继续客观平等地对待彼此。”

“然后呢？”

“如果厨师以后发展得顺风顺水乃至飞黄腾达，作为客人可以捎带自豪的祝福，如果厨师因为干了不道德不合法的事而罪有应得受到惩处，作为客人自然也能公正地批评，毕竟你俩之间的联系只是那道符合你口味的菜，你和厨师本人既无私交又不熟悉，难道仅因为喜欢一道菜就爱屋及乌喜欢一个一直待在后厨几乎不可能有机会见面和了解的厨师，并且也仅是因为一道菜就偏心一位素不相识的人从而失去理性的判断能力。不过，这种在我看来很荒谬的事情时时刻刻在网络上演，这大概和现代人快餐般的爱恨有关。”

“我的观点就像从你心里复制来的一样，但用词绝没有你的形象生动。”

玟双手举过头顶，舒展双臂，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现在想睡了吗？”

“可能快想睡了。”本南认为玟会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她还不想睡，压根睡不着，这么迷人的夜晚。

“不想睡也该睡了，我估计现在快凌晨一点了。”她倾身上前，浅吻本南的额角，“晚安，以英国的方式。”

这个令她颤抖的晚安吻注定要使她清醒一晚上，她吻的轻而易举，自然随意，她是不是也这样吻过别人，中国人才不会给家人和朋友晚安吻，她要么是在欧洲美国和谁睡一起时吻过别人，可这样想未免太武断，因为玟目前做事总是一派轻松的样子，只要不激起她的怒火，她向来显得云淡风轻，满不在乎，而且她二十七岁，有过几段恋爱又怎样，为什么苛刻这种细节，还吃起醋，明明自己因为这个吻很高兴，不过……一阵微醺酸涩的暖流裹挟住本南，她不敢触碰哪怕是自己的皮肤。

本南有些后悔，她应该在玟靠近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抬头，那么她吻到自己的脸颊同时自己也能亲到她的下巴，应该能亲到，但现在说这一切已经晚了，本南看向玟，模糊的轮廓，清晰的呼吸声。

她悄悄移过去，几乎蘸到玟的枕头。

“玟，在你看来，爱是什么？”

“难以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