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作家在逃避自己,就写不出什么好作品,然而当作家不再逃避,又总想着结束生命。”
当本南看到妹妹放在桌上的小说封皮上印的这段文字时,她情不自禁对书的内容产生了兴趣。这位作家在逃避什么?
“温妮特!”她边想边朝门口喊。
“怎么了?”温妮特在门口探出脑袋,贼溜溜的眼神打量了本南一圈。
本南举起书对她挥了挥,“这本书你看完了吗?”
“早看完了。”温妮特接过书随意扔在旁边的床上。
“是本挺长的小说,具体就是讲一个作家因为无法面对自己消极阴暗的情感性格会不受控制地给自己笔下的角色进行润色,但这让读者感到厌恶,认为她写的小说人物丧失了真实性,后来这个作家试图去接受和体会角色所表现出的欲望和丑陋,荒诞和癫狂,却发现自己是在凌迟自己的灵魂,书里有句话我印象倒蛮深刻,说:“当书中角色因为得不到渴望的东西而痛苦不堪时,坐在书桌前的我也仿佛在遭受那求而不得的凌迟之刑,我在剖析自己,我的灵魂被自己吊起来,挂在我面前,一览无遗。””
“作家最后的结局呢?”
“时间太长我不记得了,”温妮特收起床上的书抱在怀里,“应该是个好结局,但是内容很无聊,全篇都是作者絮絮叨叨的废话,你还是去看点别的有趣的小说打发时间吧,最近有本爱情小说特别流行,我好羡慕那个作家啊,光收版权费都能成为富翁。”
“爱情已经烂大街了,和商场里的棒棒糖一样廉价,什么时候去机场?”本南打断温妮特的幻想。
“一小时后到希思罗机场,老爸会开车送我们。”
“老头子开车就像拖拉机走山路,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塞了钱才拿的驾照。”
“可是妈妈没时间,她还在国外。”
“要不要问问老爸,喊菲德尔曼过来接我们。”
“老爸说了,这次去机场必须让他送,”温妮特为难地说。
“他好像回来了,狗在叫!”
温妮特旋风似地跑下楼,本南挨着窗座往下看,院子里的狗在狂吠,一辆银白色轿车缓缓驶进大门,擦过小路两侧天竺桂垂下的枝叶,天气冷得厉害。
等汽车停稳当,一头米白色短发的中年人推开车门,他手上还拿着手提包,先拥抱了温妮特,又朝二楼窗户边上的本南挥挥手,“出发吧!”他朝本南喊道,身边的狗也跟着吠了几声,嘴里哈着白气。
本来温妮特没必要去,她还有一大堆学校作业要写,可她坚持爬上后座,扯她裤角的狗都拦不住。
“我可以当个小工帮忙扛行李。”嘴上说得漂亮,引擎刚一启动,她就暴露了真实目的。“帮我写点作业吧,本南,只要五篇关于泰国风土人情的文章就行,老师麻烦事太多,非要写异国的人文景观,我选了泰国,这不巧了吗?你正好要去泰国。”
“给两万镑也不稀罕干。”
“或许……”温妮特笑道,“你可以让萨姆表姑帮忙,她不是说最近家里来了位作家?”
“我有多大的脸面喊一位素不相识的作家给你写中学作业。”
“等你们混熟了就有脸面。”
“别做梦,我不喜欢麻烦别人。”
“你们在后座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老爸向后视镜瞥了一眼。
“我们在商量能不能把她那间向阳的卧室借我住一年。”
“你有自己的房间,别搬来搬去,如果你觉得寂寞,我可以让小狗跟你住,或者你到院子里和小狗住。”
“我可不想每天被狗舌头舔醒,”温妮特露出反感的表情,“能不能养只猫啊,老爸。”
“猫会舔完屁股之后再舔你。”
“我决定孤独终老。”
温妮特闭上眼睛。
小女儿闭嘴期间,车子一路安静地开到机场,菲德尔曼已等候在约定地点,他裹着一条大围巾,戴着口罩,看他们到了就走上前去。本南的行李不多,就一个背包,她自己拿了,菲德尔曼有些尴尬地搓搓手,“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弗洛雷斯揽过外甥的肩膀,把他拉到一边,本南和温妮特站在原地跺脚,机场里的人非常多,各种嘈杂的声音搞得人头晕脑胀。
“一路顺风,玩得开心。”
登机前弗洛雷斯拥抱了宝贝女儿,“有事随时联系,我二十四小时在线。”
本南吻了吻他的脸颊,“我会的。”
从希思罗机场到曼谷素万那普机场起码要十一个小时,本南和菲德尔曼为了打发时间,两人把指环王三部曲重看了一遍,等电影里弗罗多和山姆拥抱告别,镜头转回到夏尔的袋底洞,现实中的曼谷也到了,两人同时长舒一口气,菲德尔曼的眼里含有泪水,他捂着脸对本南说,“我太心疼弗罗多上船前的那个笑容了,希望他能在阿门洲少点痛苦地生活下去。”
然而没等他伤感多久,机场外的曼谷热风把他的眼泪吹干了。
“萨姆表姑!你怎么没开车来接本南?”菲德尔曼打开包找出一把伞撑在两人头上,他把那条羊毛围巾绕在腰间。
“我那辆老车早退出历史舞台了,坐空调公交车也一样。”
“萨姆姑姑。”本南高兴地上前抱住萨姆夫人。
萨姆搂着本南,夺过她的行李挎在肩上。“多长时间没见了?”她激动地说,“从你离开泰国去英国上高中开始,得有六年了。”
“蕊思高姐姐呢?”
“她去清迈工作了,一月底应该会回来,现在我们走吧。”
“我的任务完成了,”菲德尔曼故意大声打断她们的对话,“现在我要回英国了!”
“谢谢你了,罗伯特大爷。”
“本南,好好休息,我走了!”菲德尔曼几乎是迫不及待跑回机场大厅,他穿了件厚实的羊绒衫。
在本南的记忆里,萨姆姑姑的家是栋有年头的两层小别墅,位于38号街道的中间位置,院子比较小,外面围着矮竹护栏,一条十字型石子路把院子里的草坪平整地划为四等份,院子里还有不少逮住空隙就摆放的盆栽和绿植,萨姆夫人喜欢侍弄花花草草,本南在泰国上初中时,除了完成作业就是帮萨姆夫人照料她的盆栽和绿植。
下了公交车,两人坐上突突车继续往家赶,本南不习惯骤升的气温,一路上都在半眯着眼打盹,她后悔坐了空调车,一冷一热让她更难受,萨姆夫人密切关注着本南的脸色,她倒了点冰水扑在她脸上,不时摸摸她的额头,又劝她稍微喝点水。摸本南的脸蛋时,她的手像擦拭珍宝般小心翼翼。
幸好只有十来分钟的车程,回到家,本南胃里翻江倒海,跑去洗手间又什么也吐不出来。
“玟的那个小药瓶放哪了?叫什么气香水,哦哦,在这儿,我差点没找到,本南,本南,喝点这东西就好了。”
萨姆夫人急匆匆用中文说了一大堆话,本南揉着腹部,怀疑地看着萨姆夫人递过来的外形像砝码的棕色药瓶。
“玟晕车的反应比你严重,但喝下半瓶这个药水后就活蹦乱跳的和没事人一样了。”
本南接过来药瓶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什么鬼味道,又辣又刺激,还有股酒味。”她发誓下次就算吐死在厕所也不要喝这口“良药”。
药效起得很快,片刻后,肠胃里延伸的灼烧感立马治好了她的头昏腹胀,半小时前她吃不下一粒米,现在她能吃下三盘子萨姆夫人做的鱼。
用过晚饭,萨姆夫人陪她在以前的老房间聊天,本南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房间仿佛定格在了她离开泰国的前一天,打扫得干干净净,推开门,灰尘的呛味。
在两人聊到本南初中毕业邀请朋友来举办告别会时,萨姆夫人回忆的神色中露出伤感。
“萨姆姑姑,你先前说有别人住在这,名字是叫玟?我好像听你喊了。”本南岔开话题。
“应该介绍一下……本南你现在还能说点中文吗?”
“日常交流没问题,因为姥爷他和家里人说话完全不用泰语和英文。”
“你可以先试着和我用中文对话,就当提前适应以后和玟相处,”萨姆夫人说,“不过……你们也没太多时间待在一起,玟只在一月和七月才来曼谷待上几星期,一月时她经常忙得白天不见人影,七月间又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理东西和睡觉,其实我和她认识快两年了,可最长一次的对话才半小时,所以我才说家里刚来了个作家。”
“我有点好奇最长的半小时你们在说什么?”
“简直不想提,”萨姆夫人摆摆手,“那次她破天荒请我去评价她刚刚写好的草稿,当时我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玟从不透露她的笔名,到底哪本畅销书出自她手,谁不好奇一个被出版社和编辑催到失联的匿名作家的作品是什么。”
“作家的草稿?”本南被彻底吊起好奇心。
“写的是一群遭受领主虐待的奴隶,那个丧尽天良的变态奴隶主,他认为书上和记忆里的惩罚和折磨已不足以在这些私有物件面前强调自己的威权,他发明了一种新刑罚,他让那些得罪他的人在寒冷的地下监牢里套上湿透的上衣,整个人直挺挺吊在铁环里,然后强迫他(她)们在大腿之间夹着一个盛有石灰水的铁桶,再派人在桶底燃起火堆,一旦那些人扛不住滚烫的铁桶,里面的石灰水就会泼翻在地腐蚀他们的脚,就算能扛住,也会被严重烫伤。
她写得很传神,我当初因为那个片段做了好几晚的噩梦——【总之,不管是抗住还是没抗住的,那群人体都像一条条被吊直的蜈蚣,在撕心裂肺的悲嚎中疯狂地,剧烈地扭动千疮百孔的身体,一旁的领主看到自己导演的惨剧如此精彩,忍不住拍手大笑,露出他雪白的牙和血红的嘴。”】
“听你读这段时,玟什么反应?”
“玟当时表情冷漠的仿佛是另一位来参观酷刑的领主,等我说完感受,她用脚撑开椅子晃了晃,似笑非笑的盯了我一会,我搞不懂作家全是些什么人,如果下次她兴致好邀请你去评价,你最好拒绝,谁知道她会让你读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过玟只在这方面古怪点,其它地方很讨人喜欢。”
“比如呢?”本南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好奇。
这时萨姆夫人的手机响了,“是玟的短信。”她喊道。本南觉得萨姆姑姑大惊小怪,这一喊,连她也莫名其妙紧张起来。
萨姆夫人脸上的喜色仅逗留了片刻,“玟要晚两天才能来曼谷。”她沮丧地说,“本来你们今晚就能见着面。”
“可惜了。”
实际上本南不乐意这么快和这位听起来有点神经质的作家见面,自己必须对她有初步了解,才能在以后的生活中选择正确的相处方式,虽然按照萨姆姑姑的说法,她俩在未来的几个星期里见面的次数可能屈指可数。
“居然聊到了十二点,我们关灯睡觉吧。”
“待会就睡,”本南问道,“萨姆姑姑,你有没有和她提起过我?”
“当然提啦。”萨姆表姑翻了个身,她把多余的枕头扔到桌上,“去年我就和玟说我的宝贝侄女要来泰国住上一年,还给她看了你在新加坡度假时发给我的视频,总得让她知道你长什么样。”
“那是我和温妮特还有菲德尔曼在海滩上放烟花的视频,玟有什么反应?”
“她没太大反应,我先关个灯。”
萨姆表姑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关了灯,“因为玟当时在飞机上,还有十分钟就将失联五个多月。
【好的。】
她回了短信,”萨姆表姑在黑暗中做了个OK的手势,“玟这种反应也正常,以后你会知道她的性格……不行,我太困了。”萨姆夫人打了几个大大的哈欠,忍不住睡了。
本南一晚上没睡安稳,应该是认床的原因,她整晚翻来覆去地睡不好,断断续续做起了奴隶主酷刑的梦。
甚至给素不相识的作家编了张脸放到了领主的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