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这件衣裳的样式有些旧,布料也似经了许多个年头,摸起来都有些脆脆的响声。
昭帝所言果真不假,这的的确确是一件旧衣。
昭帝正在外头等着,她不敢耽搁太久,胡乱将衣裳系好了便急急地走出去,又恐自己脚步凌乱犯了忌,行得几步,又重重呼吸几口,方才敢踏出。
灯火通明,将整个寝殿都照得亮堂堂地。
华服少女踏着十四年前的过去,从内室缓缓走出,在这一瞬,所有的光芒都被她衬得黯淡下去,唯她身上的衣裳带着昭帝记忆中的辉煌,那么翩然出尘地朝着他一步步地走来。
不由自主地,昭帝朝着她伸出手去。
过去重现,这一回,他再不会放开曾经丢弃的东西,而是要牢牢地把握在手心里,任凭何人来抢,也绝不放手。
但,闪着光芒的少女在离他一射的距离停了下来。
季笙双膝一软,便重重地跪下去,在昭帝有些恍惚的目光中,她十分恭敬地低下头去,语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臣女多谢陛下赏赐……”
梦醒了。
十四年前的少女已悄无了声息,沉睡在另一座冰冷的宫殿里,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他一眼。
昭帝的眼角飞快地划过一滴浑浊的泪。
原高高举起的手,此刻却无力地垂了下去,他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原来是阿笙啊……你且起来,起来吧……”
今夜不知为何,他吐了血,众宫人惊惧之下,便急急地召了御医来诊脉——昭帝是要强的人,若非人事不省,绝不会任由他人摆弄。
听槐也是乱了方寸,竟将阿容的……请了来。
昭帝目光在季笙身上停留片刻方才收回,唯脑中十分迟缓地转动着,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地闪过。
“朕无事,你也不必过于担忧。”
一夕苍老的帝王摆了摆手,同季笙指了一个方向:“那处有绣凳,你年纪小,只恐站着劳累,不妨一坐。”
陛下面前,季笙哪里敢轻举妄动?便只是摇了摇头:“臣女并不觉得劳累,便这样站着已很好了……”
还真是倔强。
似她,果真似她。
昭帝目光有一瞬间变得明亮,但很快,却又重新黯淡下去。
“你既不坐,便来朕身边站着,且叫朕好生瞧瞧你。”
今夜,季笙已数度拒绝了昭帝,如今若要再违令,只恐不好。
更何况,只是叫他看一看,也算不得什么。
季笙在脑中略思考一番,很快便做了决定,迈着小步立到昭帝身边,见昭帝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出一道又一道深深的口子,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陛下渴吗?若是渴了,臣女且去为陛下斟一杯茶来。”
“也好。”
得了应允,季笙方才松一口气,忙去倒茶。
颤抖的手碰在杯子上,茶壶与杯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原不是什么大事,但在本就心惊胆战的季笙耳中,却如一道炸雷一般。
下意识地,季笙回头,朝榻上的昭帝张望一眼。
好在他并未听到这声音,目光也只落在别处,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季笙方才松一口气。
温热的茶盏落入手中,终叫她冰冷的手指感受到一分暖意,季笙小心捧着杯子跪到昭帝身侧,双手高举着:“陛下,请用茶……”
然,回应她的,却是一阵压抑的疾咳。
干涩的嗓子,连说话都十分艰难:“朕身有重病,你且起来,喂朕喝水。”
季笙面上又是一僵。
喂他?
她不由抬起头来,但见老人目光平和,仿佛这不过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要求罢了。
季笙暗道自己多心——他年岁这样大,又重病在身,想也做不了什么,自己便当他是长辈,有事弟子服其劳,晚辈伺候长辈,原也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
她这样想着,方才觉得自己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些,忙急急地站起来,用自己纤细稚嫩的臂膀勉强地伺候昭帝坐起来。
老人憔悴,连目光都不如从前犀利,苍老且浑浊。她低着头,看着老人满头花白的银丝,只觉一阵心惊肉跳——实则,陛下如今也不过四十余岁,正是一个皇帝最好的年岁,本该在朝堂运筹帷幄,如今却因容后的骤然离世而一夕衰老,仿佛不久便要撒手人寰的模样。
他这是,爱妻过甚罢……
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季笙心中便起了小小的怜悯。
但她忘了,帝王终究是帝王,纵是受伤苍老,可身份地位摆在那里,至高无上的权利也能轻易定人生死。
她只是将什么都忘了。
待得多年之后,季笙再回想起今日之事时,却只恨自己拒绝得实在不够坚定,恻隐之心也太过泛滥,否则,绝不会又横生出这许多波澜和事端。
这时的她于未来一无所知,便只是老老实实地伺候昭帝用茶。
明明是清苦的茶,但因身侧有了容后的骨血在侧,昭帝便在一片苦涩中仍尝到一丝甘味。
她身上传来的味道淡淡地,手指纤纤地,将一盏白玉杯衬得尤其漂亮。
不由自主地,昭帝微勾起了嘴角。
真好。
多想将事件就停留在这一刻——不。
他要的不是如今,是从前,是十五年前乖顺到对他言听计从的从前。
而身边的这个,却是阿容背叛他最好的证据!
几是一瞬间,昭帝的脸便猛地沉了下来,他手重重一挥,便将季笙手中的茶盏推到了地上:“滚,假惺惺的,朕不需要你假惺惺地来伺候!滚下去!”
他的暴怒来得莫名其妙,季笙毫无防备,整个手都被这一下突然打偏了。
她不明所以,忙急急地跪了下去:“臣女错了,臣女有罪,冒犯陛下,臣女罪该万死……”
头顶的目光,若有实质一般,仿佛带着某种深仇大恨或是厌恶,正将她紧紧地盯着。
季笙更加不安了。
“陛下,臣女有罪,臣女罪该万死……”
这一刻,所有的骄傲和自尊都被抛在了脑后,她只是不住地磕着头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