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能哭。
她嫁了羊氏,乃是羊氏如今的当家主母,她细弱的肩膀上,有一整个族人的命运须得挑下,她不能哭,也不能退,更无法示弱。
可如今勉强的,却是自幼疼爱她的阿兄,如今好不容易亲人相见,她又怎会不伤心难过?
“三兄,这些年来,我真的好累……”
不知不觉中,陈念已泪流满面了。
她如幼时那般嚎哭起来,倒在兄长的怀里,紧紧地扯着他的衣裳袖子,不住地哭着,一边哭,一边强将明空大师无所适从的手按在自己肩上,要他仍如往常那般“安慰”她。
许多年了,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明空大师这样做。
唯独她是明空大师胞妹,与旁人不同,二人又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有些事情做起来,自然十分得心应手。
果然,短暂的无措后,明空大师的手到底落在了陈念肩上,便也如从前那般,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阿念乖,阿念莫伤心……”
烛火跳跃的是一段十四年前的往事。
时间一寸一寸地过去。
红烛落下一滴滚烫的泪,烛火微闪了一下。
陈念渐渐收起了伤心,但声音里的鼻音却始终浓得散不掉,“七娘多年未曾见到三兄,一时情难自抑,倒叫三兄见笑了……”
她整理好了思绪,明空大师自然便也跟着恢复了清醒。
他摆了摆手:“无论如何,你总归是我的妹妹,便是失态些,也无伤大雅。”
亲人已经许久未见到过了……
或是今夜月色太好,明空大师难得有些感慨。
他不再执着于方丈的身份,便如从前那般,对自己的妹妹嘘寒问暖:“七娘此番入寺,可是有什么事?”
闻言,陈念面上却是一僵。
那件事,她不知自己该不该说——兄长一直关怀容后,若是叫他得知,只怕,只怕……
她便有些嗫嗫地。
二人自幼一道长大,明空大师又如何不知她想要说些什么?他不过在脑中一转,便隐约有了答案,但面上,仍是淡淡地:“我是你的兄长,无论你想说什么,到了兄长面前,只管畅所欲言便是。”
若是再年轻个一二十岁,未经受过太多现实折磨,陈念自可无所顾忌地将她所知道的任何事说出来。
可如今她也被生活磨砺了棱角,有许多话,便不好再像从前那般无所顾忌了。
兄长的目光仍无往日关怀,明净且带着温暖。
心头又有了些沉重。
他那么关心她,可她此番前来,要送的却是一个噩耗。
“三兄……”陈念嗫嗫地:“兄长,您还记得容后吗?”
容后……
他自然记得。
大凡是人,便都有禁忌,纵然明空大师已远离红尘,可他心中,仍有禁地。
容后便是他不可冒犯的禁区。
可面前之人,是他的胞妹。
“我都知道了。”明空大师叹息一声:“宫中丧钟传得远,我纵在山间,可修炼了这许多年,到底耳力未曾衰退。”
三日前的丧钟,究竟是为谁而鸣,明空大师心中一清二楚。
可也正是因为太过清楚,所以他才会埋首于无数经卷之中,只要不出藏经阁,不与山中的众弟子多言,便可掩耳盗铃地觉得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容后还在昭帝的后宫里头活得好好地,为了那个执念而在红尘挣扎,待有一日,终能与她想见的人重逢。
而他只需在山中诵经参禅,了却残生。
可如今,来的人是他的胞妹,纵然他不愿接受现实,但那个一击便能将他的梦轻易敲碎的人已经来了。
掩耳盗铃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三兄,你既然知道了,明日便随我一道下山去吧……”陈念恳求地看着他:“你远走北地,长嫂却要为兄长在家中操持,这十数年来,实在辛苦,还有三兄的孩儿,还有云樵,他为了寻三兄归家,这许多年来一直两地奔波,三兄,我晓得三兄是为了什么而停留在寒山寺不肯离去,可如今三兄的执念都已撒手人寰,为何三兄还不肯放下?”
兄长是为了容后。
旁人或许不晓,但陈念却一清二楚。
寒山寺地势高,站在山麓上,能将整个长安都净收眼底,自然,也能看得见皇宫一角。
她站起来,缓缓行至窗边,推开门,便看到远处灯火辉煌。
那是长安最神秘的所在,居住着这个国家权势最大的人。
这些年来,兄长便是在这个地方看着那个遥不可及的梦的吧……
“三兄,如今容后她,她已……”她哽咽了一下:“三兄何不随我一道归去?你离家十数载,难道,就不曾惦念过自己的妻儿吗?”
明空大师低下头去。
但片刻,他却又抬起头来,眉目仍如从前舒朗慈善:“我已远离红尘,家中妻儿也该有自己的人生,若再回去,只恐扰了他们清净,倒不如便像现在这样,已然很好了。”
相安无事,如此最好。
陈念却不肯苟同:“三兄也太过无情了些。这些年来,长嫂一个人要撑着陈氏满门,又要一手拉拔云樵,她不过一个弱质纤纤的妇人,三兄自己倒是洒脱地不问世事,可怎么忘了长嫂的劳累?”
明空大师闭上了眼。
妻子的辛劳,他自然清楚。
可他的心早已随着容后一道走了,纵然强将这具躯壳留下,也不过是惹得夫妻离心,倒不如就这样,二人天各一方,不再相见,也省得互伤一场。
可这些话,与陈念说,也不过是浪费唇舌罢了。
“七娘就这样出来,不怕五郎担忧么?”
五郎,便是陈念的夫君,容后的五兄。
提及丈夫,陈念面色变了变。
“兄长或是不知,五郎他,他早已……”
她低泣起来。
她嫁过去不足百日,晋地便起了内乱,容后的生父羊玄之被骤然起兵的司马氏族人斩杀,便在羊玄之出殡之日,羊五郎为大伯送行,被淬了剧毒的暗箭所伤。
他早已,早已……
明空大师面色一变:“五郎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