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华公主的情绪便明显有些低落。

游凤青眼瞧着不对劲，不由朝陈云樵使一个眼色，见着陈云樵走了，这才拉了宣华公主的手安慰她：“阿华，这不是你的错……这些年来，你已经吃了很大的苦头，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因心中那个负担而不肯展颜……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清河的下落，你当打起精神来才好，毕竟，清河年岁还小，日后，也还须得你来照料。”

唯责任在身，方能不被轻易压垮。

闻言，宣华公主这才将信将疑地：“她能顺利地出来吗？”

游凤青沉默起来。

他为了宽慰妻子的心，本该直说“自然”，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他不能为了宽妻子的心而信口雌黄。

如今昭帝屡次召见季笙，叫季笙本就走在风口浪尖上，又加之如今容后骤然撒手人寰，国丧之下，只怕会暂禁嫁娶——陈云樵想顺利地纳季笙入门，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二人夫妻多年，早对彼此的性格都摸得一清二楚，如今游凤青一露出这个表情，宣华公主自然便察觉到了，不由喟叹一声：“我也知道，说这些话，实在是难为你。”

夫妻两个，多年来聚少离多，如今好不容易团聚，要面临的却又是这样艰难的时候，好在二人同心，纵然前路险阻，到底也能携手并肩地闯下去。

陈念在天刚擦黑时终于赶到了寒山寺。

山门幽闭，寺外无人值守。

唯山麓处，有僧人敲钟，沉闷的声音随山风飘出去老远。

陈念驻足在山门。

冬日，山中较之长安城内的气温要低得多，呼吸时，白雾升腾着，山间挂了淡淡云雾，直如仙境一般。

陈念心情却十分复杂。

细算起来，兄长与她也有十数载未见了——自兄长抛下一切远离红尘，她心中怨怪，实在不肯再见他。

但到底，山门里头的人是自己的长兄，血浓于水，她实在放心不下——在骤然得知了容后逝世的消息后。

伸出去叩门的手冰凉，按在带着露气的山门上，颤抖地叩响山门。

很快，有僧人来开门。

见是陈念，不由十分意外：“施主，如此深夜，为何孤身前来？”

陈念这才回过神来：“我乃南皮陈氏，今日到此，实为拜见明空大师而来。”

“南皮陈氏？”那僧人心中一跳。

出家之人，虽不问红尘，可南皮陈氏乃晋地望族，如雷贯耳，纵是远离了红尘喧嚣的和尚也略知一二。

不知不觉中，那僧人的态度里便带上了几分恭敬：“施主，请入内吧。”

他双手合十，低念一声佛号，微侧了身子，方请陈念入内。

陈念随他一道向内走去。

寒山寺依山而建，层层殿堂散落在山间，又是皇家寺院，便显得十分宏伟壮观。

宠山门入，便可见到一片十分巨大的广场，广场尽头，便是大雄宝殿。

里头，供奉着释迦摩尼的金身。

明空大师尚在家中时，便十分追崇佛法，连带着他的族人们也甚信奉佛教，陈念作为明空大师胞妹，自然也不例外。

纵她心思再复杂，见得佛祖金身，到底是将周身的杂念摈弃了，入内参拜之后，方才由知客僧领着去了藏经阁。

明空大师正在藏经阁阅卷。

“方丈近来于佛法多有感悟，纵是夜间，也宿在藏经阁中，还请施主不要见怪。”

她自然是不见怪的。

兄长是信佛之人，素以追求佛法的无上密为最重要的事，如今既有感悟，自然不舍轻易罢手。

上了一层又一层盘旋的楼梯，在层层经卷的书架后，宣华公主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背对着自己埋首在案卷中的光头和尚。

不知不觉中，陈念的眼眶悄悄濡湿了。

自容后被掳后，她与兄长，便再未见过面，如今细数下来，也算得上有十四载了。

他似没什么变化，只是换了一身僧袍。

陈念屏住了呼吸，脚步放轻，悄悄走过去。

兄长是最专心致志的人，一旦沉浸在某件事情中，便不会再轻易听到任何的响动。

她在案前坐下，就在明空大师的对面，仔细地端详着他。

他老了，面上不知何时悄然被岁月刻上痕迹，但眉目却更加慈祥通达，那是岁月的赠与。

一卷经文阅完，明空大师方才抬起头来，这一眼，便看到陈念。

他揉了揉眼睛。

但面前的人仍在，活生生地，眼中盛满了摇摇欲坠的泪，那么激动且感伤地将他望着。

“七娘？”他听得自己的声音，踏着十四年前的岁月穿梭，带着喑哑，“七娘，是你吗？”

“是我……”陈念哽咽起来，手伸出去，想要去碰一碰明空大师，但目光在触到和尚身上的僧袍时却又像是触了火苗一般，疾速地收回，只用目光将明空大师看着：“三兄，多年不见了……”

“是啊……是许多年我们不曾见了……”

明空大师叹息一声。

身下的蒲团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有些硌人。

明空大师对眼前人的印象还停留在许多年前，她不顾众人的反对，执意要嫁入羊氏，那么鲜活的，富有生命力地与整个家族抗争——而如今眼前这个女郎，眉目依稀有着一些从前的影子，但却被岁月刻上痕迹，眼角眉梢处，也有了小小的细纹。

就像他一样。

他也老了。

脱离了红尘纷争，纵然曾经是被“掷果盈车”的清俊少年，但跳出红尘后，外貌也不过是盛名之下的累赘，明空大师不再关注自己的样貌，方外之人，更不会照镜子，自然，也不晓得他如今面上已皱纹横生。

但近来，明空大师却明显感觉到自己如今体力大不如从前，或许，果真是衰老所致。

“经年未见，七娘可好？”

到底是兄长，沉默，也由他率先打破。

陈念点了点头，但很快，她又摇了摇头：“三兄，我不好，一点也不好……”

这些年来，她奔走四方，早已是强弩之末，但为着那个使命，却又不得不强撑下去，在许多个夜深人静时，她只想躲起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