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回雪一路沉默地跟着长姐进入公主府,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了宴厅。
暖阳从四面的槛窗照进屋里,给白玉石砖蒙上一层金光。
殿内摆放着各色的秋菊,十多张红木圈椅整齐地排在两侧,屋子的西角是一鼎铜鉴鹤纹开光香炉。
主位的座椅空着,昭华公主还未到。
她目不斜视,亦步亦趋地跟着风眠去到自己的座位。
方落座,便听到周遭之人的嘀咕声。
“风回雪?公主竟也邀请她了吗?”
“她不是一直在京郊别院养病吗?竟然也能来这种场合?”
自她回到京城,针对风家二姑娘的流言蜚语就不曾歇过。
这些在京城长大的贵女个个眼高于顶,自然瞧不上从乡下归来又不通礼仪的病秧子。
风回雪的眼神转了转,红唇微启,却见风眠眼神凌厉地望向说话的几人。
红衣明媚的女子冷声质问:“回雪是风家的嫡女,有何来不得?还是诸位质疑公主的决定?”
风眠一向瞧不上这个在乡野长大的妹妹,今日怎会帮她说话?
压下眼底的深思,她轻轻扯了扯风眠的衣角,“长姐,别计较了,爹爹嘱咐过不能生事!”
闻言,风眠睨了她一眼,姿态高傲,“你以为我在帮你?风家的事还轮不到别人说教!”
殿内的交流之声渐渐转小,随后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此时,秋日的凉风从帘间的细缝渗透进来。
因寒气侵体,风回雪突感嗓间不适,不由地掩唇低低咳嗽几声。
在这沉寂的屋内,咳声尤为突兀。
众人神情各异地打量这边,或是担忧,或是看戏。
风眠正欲接话时,就闻身后响起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耳畔随即传来一道指令。
“去取些枇杷膏给风二姑娘。”
她抬眼,只见来人身着一件月白色宫装,臂弯处的披帛长而曳地。
女子正笑意盈盈地打量风回雪时,一旁的风眠和众贵女早已起身行礼。
“参见公主殿下!”
此人就是昭华公主苏微霜,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身形顿了顿,她放下掩唇的衣袖,装作后知后觉的样子,慌忙施礼,“臣女风回雪,参见公主殿下!”
苏微霜略略挑眉,对面前的陌生女子生出几分兴趣。
只是不过一瞬,她就敛起探究之色,徐徐道:“都起来吧!二姑娘方才吹了风,用些枇杷膏可以缓解咳症。”
说完,又向风眠投去赞许的目光,“风眠姑娘方才所言甚是,太傅的女儿自是能够出席宴会。”
这话听着像在夸奖风眠的举动,实则颇有些敲打的意味。不过依风眠的性子,她未必能听出公主的言外之意。
风回雪接过侍女手中的枇杷膏服下,借衣袖遮住唇角的弧度,余光观察着风眠的反应。
果不其然,如她所料那样,风眠的眉眼染上明显的笑意。
不像是被夸赞后的喜悦,更像是心机得逞后的得意。
看来,从进入公主府开始,众人的一举一动就都在昭华公主的眼皮子底下,而风眠刚才的出头恐怕也是做给公主看的。
瞧了片刻,风回雪收回视线,悠悠放下玉碗,随着贵女们一起回到位置上。
众人落座后,侍女们捧着果酒点心和秋日的时令佳肴进殿,依次呈上矮桌。
昭华公主坐于主位,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招呼众人随意。
贵女们三两相聚在矮桌前闲聊,时不时望向上位的公主。
她们都明白这场宴会的真正目的,但公主不率先开口,她们也不敢随意揣度皇室的打算。
风眠等了许久,终于耐不住性子,起身自荐,“臣女不才,略习过几首瑶琴曲目,愿为诸位表演助兴。”
昭华眯了眯眼,缓缓颔首,“早听闻风眠姑娘琴艺一绝,今日倒是本宫之幸了!”
她指使侍女取来瑶琴,指尖搭上琴弦,谦虚道:“公主过誉,臣女这点本事在公主面前实在不值一提了。”
天下皆知卫国昭华公主精通音律,一手瑶琴更是无人能及。
风眠敢在公主面前献乐,岂非自讨没趣?
贵女们默契地相视而笑,好整以暇地端详风眠的脸色,纷纷等着看好戏。
琴弦被拨动,散音松沉而旷远。
起先还只是宛若弱水的柔和雅音,随后逐渐高亢,气势如流瀑般荡气回肠。
倏地,琴音转而发出锵锵之音,似带有肃杀之意。许久后却重又恢复柔和,直至渐渐停歇。
霎时间,满座皆沉浸其中,唯有曲觞流水的清冽之音回响在殿内。
沉香四溢,萦绕在贵女们的身边。
“公主,太子遣人送来了您要的东西。”外头传来的禀报声惊醒所有人。
卫国太子苏霁,样貌俊朗若苍穹之月。
他精通六艺,于文于武都是世间少有的奇才。
常人第一次见他,总会觉得他气质出尘,天生一副君临天下的王者气势。可事实上,苏霁过于阴晴不定,性子狠戾且不爱热闹,不知惹了多少贵女伤怀。
众人的眼底皆是惊讶:这位传言中一向冷漠的太子,今日竟然会派人来赏秋宴。
四下寂静之时,风回雪却深深看了眼风眠。
看来她这位长姐对太子妃的位置势在必得!
只不过——
昭华公主眼神暗了暗,轻轻抚掌几下,嘴角挂上一丝疏远的笑意,“这曲子风眠姑娘弹得甚好,赏!”
众人瞧不出公主的想法,只当风眠误打误撞博得了公主欢心。有她做先例,贵女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将自己所长表现得尤为出色。
昭华对每人都赞许有加,并无厚此薄彼之分。一时之间无人出彩,气氛逐渐冷了下来。
风回雪的眼眸微眯,淡淡观望场上的情况,而后漫不经心地抬手饮下一口果酒。她指尖在杯沿摩挲,不动声色地望了望上位的人。
昭华公主方才的神色不对,不像是对风眠的欣赏。
据她所知,风眠弹的那首曲子名为《相见欢》,据传是公主与心上人多年前的定情之作。
她眸光一亮,眼底划过了然:看来风眠打错了算盘,自以为精心准备的曲子终究犯了公主避讳。
廊下的凉风袭来,风回雪正欲吩咐侍女去取手炉,余光就瞥见坐在对面的女子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两两对上视线,那女子轻嗤一声,高声提议道:“风眠姑娘琴艺如此精妙,想来二姑娘也定有所长。不妨今日给诸位姐妹浅露一手?”
廊下红绸高悬,因风动而飞扬。
风回雪面色如常,情绪并没有什么波动。见昭华公主并无制止之意,她沉思片刻,起身福了福。
“回雪不比诸位姐妹聪慧,于音律一事上并无所长,恐会令诸位失望。”
莲步轻移,来到殿中央,对着昭华施礼,“臣女幼时曾学过一些舞步,殿下若不嫌弃,臣女便勉力一试。”
女子眉眼温婉,唇角带笑,两道浅浅的梨涡添了一份娇柔。
看着弱不禁风,却不卑不亢,分毫不露胆怯。
举止得体,言行堪称世家之典范。
昭华玩味地盯着她,指节在桌案轻叩两下,颔首应允。
于是宴会重又恢复了热闹,丝竹之音徐徐响起。
风回雪换了一身衣裙,款款回到众人的视线中。
天青色的纱裙层层叠叠罩在她身上,腰间的莲花图案下,白玉缎带衔着同色的珠宝,走动间若流光浮现。
她收拢长袖,捏着手势,足尖踏出那些早已熟记于心的舞步。
女子在明亮的殿内翩跹起舞,身姿轻盈若燕。
如玉的素手翻转,水袖甩开,似花瓣散落而下。
她纤足轻点,身躯随之旋转,裙摆渐渐绽开若盛放的菡萏。随着乐曲的节奏,她愈转愈快,犹如莲池之花,可远观而不可及。
众人看着她曼妙的舞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一舞毕,风回雪微微喘息,额上已是薄汗阵阵。
长睫微微颤动了几下,她抬手理了理碎发,衣袖滑落露出白皙的皓腕。
待平复完气息,这才躬身行礼,轻启红唇,“臣女献丑了!”
昭华瞧着下方众人的反应,斟酌片刻后莞尔一笑,称赞她:“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二姑娘果然人如其名!”
公主的眼底噙着抹高深,悠悠道:“本宫瞧着二姑娘很有眼缘,方才太子送来的东西便尽数赠与姑娘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侍女捧着妆匣走上前,在风回雪的面前站定。
做工精致的锦盒比普通妆匣足足大了一倍不止,其上的菡萏浮雕异常逼真,仿佛一凑近就能闻到荷花的清雅芳香。
风回雪轻轻转动锁芯,打开匣盖。
妆匣大开的一瞬间,只听见众人压抑之下的惊叹——
这里面竟是一整套的珍贵首饰!
风回雪的指尖在袖下微微蜷缩,目光盯着妆匣久久不语。
半晌,她合上匣子收拢裙摆,以手叩额跪拜,恭敬道:“臣女谢殿下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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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之时,宴散。
众人在公主府门前上了各自的马车,临行前皆是不甘地望了风家姐妹一眼。
阳光透过浅薄的云层,照耀着匾额上明晃晃的几个大字。
光影流转,留下浅金的光晕。
太傅府的马车驶远,无人注意到拐角的巷子中慢慢现出两道人影。
身影稍清瘦的男子着一袭湛蓝色锦服,手持一柄玉骨折扇,腰间的羊脂白玉佩微微折出稀薄的冷光。
他几步迈出小巷,凝视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轻摇折扇,揶揄道:“风家的二位今日出尽了风头,太子妃之选恐怕就在她们之中。”
“殿下您真不打算做些什么?”
晨曦被树荫筛了几分,漏到他身上像是镀了层金边。
他回眸望向阴影处的身影,微翘的唇边带着不食烟火的浅薄笑意。
“不急。”
玄衣男子笔挺地站在巷子深处,漆黑如深渊的凤眸难掩锐利,“皇后如此大费周章,何不成全她的好意?”
他薄唇轻启,眉梢微扬,五官轮廓的线条流畅,孤身而立时看似温和却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强势气息。
“臣原以为,您会同意臣在半路设伏解决她们,永除后患!”凉风习习,湛蓝的衣袍随风而动。
他的声音温润,说出的话却充满杀意。
听到这句,玄衣之人轻嗤一声,“杀了她们,还会有其他人。无非多养一个风家人罢了,东宫里的细作还少吗?”
许久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目光一凝,唇边浮起一丝阴郁的笑意,转身重归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风回雪:有杀气!谁要害我?
苏霁:不是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