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岑接着李契的话,一环接一环分析。
——“殿下,清瑶司调的是安记香铺的明账当然查不出什么破绽,而臣趁谢大人缉拿怜玉的时候拿到了安记香铺近十年的暗账,发现从景元二十四年起,他们开始卖一种名为‘鸿运’的香,仅一两就要黄金三车。”
李契道:“熏香,用再好的工艺也不能卖那么贵。”
萧岑道:“经臣查证‘鸿运’所用不过是金银花、薄荷、苏叶等普通香料,尽管如此还是供不应求,单此一项每年进账就在万贯以上。”
李契道:“进账缓查,关键谁是出账最多的人。”
萧岑道:“周赟字子孝,景元十八年进士,现六品国子司业。”
李契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轻叹一口气,圈出文簿中的名字:“国子司业官衔不大,但辅助祭酒执掌教育,实权不小。”
萧岑道:“这个人初到开封府因写得一手好文章而小有名气,却是不懂收敛锋芒,第二年就遭人算计得罪了大理寺丞,此后处处受排挤刁难,恐怕就是那时起,他对仕途心灰意冷,开始另辟蹊径。”
李契道:“他和怜玉如何认识?现是什么关系?”
萧岑道:“臣让芜州那边的人去周子孝的老家询情,发现虽然他给很多人都送过谢礼,却有一人最为特殊,那就是冷家二郎冷奕。”
李契道:“继续说。”
——“冷奕曾在酒楼赠过周子孝一首诗,无独有偶,诗的内容正中当年春闱的策论题,因为臣与周子孝是同榜进士,所以一看就有所察觉。”
——“臣想,这其中哪怕有一丝蹊跷也不能放过,便让人去冷家仔细打听冷奕长什么模样有无胎记,得知他右边的小臂上有一处兽首黥纹。”
墨水在纸面渐渐干涸。
李契搁笔,开口道:“所以那日你仅仅问过谢祈生两三句话,就先一步确认了怜玉的真实身份。”
萧岑道:“是,但除殿下以外,臣未告诉任何人。”
季春忽然咳嗽了两声。
萧岑补充道:“差点忘了,季统领当时也在,也知道了。”
季春道:“我的骁龙卫和你的人是同一天到的芜州,只不过我没有你这么及时地向殿下邀功。”
“好了。”李契劝和二人,端平道,“此番你们都功不可没。”
萧岑对季春甩去一袖子:“但有一事萧某始终想不明白,便是殿下方才所问周子孝与怜玉之间的关系,请教季大统领。”
季春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周子孝为冷奕谋到了在东京的第一份差事,因此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年纪来说,冷奕都应当是听命于周子孝的。”
萧岑摇了摇头:“没有那么简单,臣的线人说,周子孝在私下称呼冷奕为‘公子’,周子孝府中的一切开支都要事先请示冷奕,他们现在的关系与你想的相反。”
季春道:“若果真是如此……”
萧岑道:“殿下,臣已派心腹时刻监视三日内与冷奕往来之人,待其进入东宫立即切断和外界的联络,由此两头攻破,定能找出周子孝手中的账本,拿到证据,再抓他们背后的人。”
季春才刚刚张嘴就被萧岑把话抢完,叹了口气。
萧岑笑道:“季大统领又哑巴了。”
季春道:“殿下,臣也这么认为。”
李契表示同意之后,听着二人在自己面前一如既往的磕磕绊绊,抬起头,仔细看过一遍漆彩雕纹的高大房梁。
萧岑拍了拍季春的肩甲,暂停互损。
——“殿下有何吩咐?”
李契道:“孤在想怜玉住哪里合适。”
萧岑道:“景灵园的清轩尚空缺无人。”
“清轩么。”李契道,“清轩临水而建冬天太冷,换一处高点的,菡苑吧。”
萧岑停顿,这才从太子的那双凤眸中读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这位皇太子早年在北疆戍边韬光养晦极少过问京都风云,一回朝却不动声色地用权谋手段接连扳倒两位亲王入主东宫,是个外表清冷内心狠戾的人。
这样的人,为了一个与棋子无异的怜玉,不仅头尾过问两遍生活细节,竟还亲自替其选择居所。
“怎么,有难处吗?”
“没有。”萧岑躬身道,“殿下,臣这就去办。”
谈话间,窗前月色时明时暗。
夜空蓄起羽云。
*
送走骁龙卫之后,连华只觉疼痛难忍,眼前一黑,还没跨门槛就昏死过去。
“公子!”
婉容揩去泪花,令仆从关门,甩过披帛厉声道:“愣着做什么,叫周子孝过来,不知道公子就是个病秧子,多走两步都喘么。”
众人之中有一个体格健硕、皮肤古铜的护院,方才在门口静得似座山,听到婉容的话似道闪电就飞檐出去。
安管家道:“婉娘,这段时间街巷里都是眼线,奎郞会被盯梢的。”
婉容道:“账本都被人偷了难道谁还能摘干净不成?你们剩下的也别干站着,该请医官请医官,该烧水的烧水。”
连华在床上醒来,浑身发热。
他伸手摸额头,触到一块湿布。
屋子里人来人往的,倒是在婉容的调度下秩序井然。
“婉娘……”喉咙发干。
“公子你醒了。”婉容端了燕窝粥来,“景云轩送来的,尝一尝。”
连华道:“我不在的这几天,铺里还好吗?”
婉容道:“别说了,左南厢左北厢,开宝、河大、仁和、顺河、信陵几个坊的店面现在还贴着封条,最要紧的是那本账,张五郎喝醉没看住让偷盗了去。”
连华抿过甜粥,语气缓和道:“不是你们的错,这次是东宫要查我们。”
婉容道:“管它东宫西宫,若学狗咬人,本娘子也要反咬回去。”
连华笑了:“不至于,让奎郎去请子孝兄来。”
婉容嗔道:“知道,这会儿该到了。”
话音刚落,屋门打开。
严奎身披斗篷,摘下笠帽:“公子,周司业到。”
金丝楠木建造的回廊走过一袭水绿色圆领大袖。
周子孝在阶前止步,神色凝重地望着挂满灯笼的回廊尽头,抚摸过头顶乌纱的左右两条展脚,系正革带。
这是他入仕为官的第十二年,鬓边早生白发。
但每每来到此处,听到那披着铜绿的金玲在风中叮当作响,他都会记起面见怜玉公子的规矩——净足入屋。
无论穿的是镶嵌珠玉的鹿皮靴还是缎面绣花的金线屡,到了这里都要脱去,把双脚踩在木质地面上,心平气和地说话。
“子孝兄。”连华斜倚在软塌边,挑了一下眉,“方圆百丈之内都是鹰犬,你倒好,穿着这身公服来见我,不怕被啖肉饮血么。”
周子孝拱手行礼:“反正躲不过,难得敞亮一回。”
连华道:“好,那就开门见山,事情办妥没有?”
周子孝道:“第一件事,杨度支已经设法摆平我府上的那本账,现在可以任由查验不会出错;第二件事,东宫线人的身份已经查清,原太学生徒,国子监编录在册;第三件事,针对违逆公子的那批官员,我已经按名单把材料送往御史台,预计一月之内可以清理干净。”
连华听周子孝把三件事说完,露出玩味的笑容。
屋内飘起茶香。
婉容挽起衣袖,把紫砂摆在案前:“周司业,青凤髓。”
周子孝道:“谢公子。”
壶口拉出一道细长均匀的水流,浇洒入杯,宛如高山清泉。
连华盘腿坐起来。
周子孝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人面色苍白,几丝碎发落在脸颊两侧,底衣松垮,肩胛的几道伤口还若隐若现,眼中却闪动着倔强的狂。
“阿奕,他们真敢打你?”
连华笑了笑,带过衣襟:“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子罢了。”
戏谑的语气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周子孝端起茶水,凝视良久:“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事到如今,无论你想怎样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做,我只是担心你活得太累,身子受不住。”
连华道:“子孝兄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这世间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周子孝听了,迟迟不敢饮:“可千万别再提那时,我若早知今天,那时绝不能算计你。”
连华笑叹口气,仰起头,红着眼道:“子孝兄说的对,如果我不知道那些事或许还能活得轻松些,可是谁又敢说,我们会不会已经死在某条沟渠里。”
周子孝的手指微颤,茶面跟着晃动:“这回呢,真的下定决心了吗,东宫可是漩涡的正中心,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连华道:“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带着满身疮疤和满腔热血去赌一个人的心。”
周子孝道:“你真的是个疯子。”
连华垂下手,摸起那把檀香扇,倏地打开,挥到周子孝面前托住茶杯。
——“骤雨竹声入盏来,满杯白云花徘徊。”
周子孝顿住。
扇面轻抬。
周子孝迎着连华的笑眼,感受茶水顺唇纹平缓流入口中。
连华道:“这是新暗号,等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