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门下与景灵东宫隔着平坦宽阔的御街，左右阁楼林立遥相呼应。
盆景的旁边摆着一本《竹谈》。
“太子向大理寺施压，又有周子孝紧紧盯着，肖立冈怕是……”陆虞面对那个安闲翻动书页的背影，长叹一口气，“怕是会被处以流刑，再也无法回京。”
裴剑目视前方，手指轻轻合上书页。
白衣之下的那片胸膛平稳地起伏。
陆虞道：“下官再三叮嘱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谁知道他那么沉不住气，也罢，这样的人该给教训，免得牵连阁老。”
裴剑道：“敏文，你坐。”
陆虞不解其意，又久没等到说话，只好先找了一块软毡坐下。
坐下之后，香炉散出的气味才令他渐渐安定。
裴剑把手掌按在书簿上面，平缓道：“事后开封府送信于我，从天竺人身上搜出来的画像并没有用春冰墨，此乃怜玉诈你的计策，他知道国子监之中只有你和肖立冈能用印，所以先大张声势抓了柯芮，然后趁你虚惊之时对你出招。”
陆虞深吸口气，回想了一遍前后过程，恍然大悟。
裴剑道：“我说这些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二十年的你一无所有所以狠得下心，现在你什么都已拥有，难免变得患得患失，就容易被他人击中破绽。”
陆虞道：“多谢裴相让下官明白。”
裴剑道：“这段时间，听闻太子在逐一拜访国子监中德才兼备的人，说服他们带头去地方讲学。”
陆虞道：“是有此事，不过下官也真不明白，太子殿下这么做完全没有得到什么益处，如果轮巡制度落实，国子监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他还能握住什么呢？”
裴剑道：“这就是他真正可怕之处。”
陆虞抬起头，见盆景松叶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
裴剑的眼中映着松叶的倒影：“那天晚上他虽然交出了河东路十万兵权，但只要今秋一过，二十六路及淮东、淮西、湖广、四川四军将领统一按密院之令换防，明年春季即执行，便是官家自己攥着兵符，想在军队培养亲信也很难。”
陆虞突然一醒，道：“所以他推迟了考察地方学府的时间，是要坐镇京都确保密院公布政令，又明年春季再动身去地方，是为监督地方执行换防。”
裴剑道：“今日早朝他就是这么奏请的。”
陆虞道：“他，他难道就真的毫无私心吗？”
裴剑道：“一个人没有私心，那便是志在天下。”
陆虞坐回座位，思忖道：“看怎么理解，裴相，下官倒觉着未必没有私心就能让天下人亲信，所谓公平，其实指的是大部分人站的理，略通棋道的人的都明白，一味占空不知盘算细节，只会被多数逐利之人啄咬而亡。”
裴剑静默片刻，手指点了点书面：“原本是这样，可现在，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呐……”
指尖抬起的瞬间，《竹谈》被风吹起，一页一页翻开。
翻到注处，裴剑一掌按住。
*
中秋前后，太子的行程被文兴阁安排得满满当当，除了上朝，就是一家一家地拜访在京硕儒才士，请他们带头往地方巡讲。
东宫正在势头上，大部分的人如拨开云雾见青天，愿意配合政策。
但也有个别的人，因曾饱受朝廷政党的垄断与打压之苦，心中还有怨气，只对改革持岸上观的态度，听说太子要来就装病不出。
——“怜玉公子，快来替韩某想想办法。”
连华趴在栏杆上问道：“怎么？蒋老先生不认你了？”
韩双宏迈过文兴阁的门槛，进来先提起壶倒了一杯茶水，看起来口干又舌燥。
“先生虽年事高，但是身体还硬朗，思维敏捷如青年，这我是知道的……”
韩双宏的老师是芜州学大师蒋泰。
蒋泰在国子监与佟瑞君不对付，十余年来只教书不迎合当政者，所以虽然策论精辟，却始终没有什么朋友。
这次国子监安排去地方巡讲的都是名家，蒋泰被列在名单上，按理说是一个发扬自己学说的好机会，然而，当韩双宏去传达太子将来拜访的意思时，迎接他的不是茶水，而是正堂唱的一出戏——《荆山玉》。
戏曲讲的是一个修堤坝的故事。
很早以前，一位不懂水利的官员组织百姓在荆山以北修了一条堤坝，当年风调雨顺，官员向朝廷表功，于是就被提拔走了。
第二年山洪暴发，堤坝出现缺口，继任的官员带领民工抢修口子，保住下游千百户人家，因此受朝廷表彰，次年又被提拔走了。
此时就有水工提议，荆山以北不宜修堤坝，若把堤坝改建在荆山以南则不用每年都修堤，但随着两任升迁，朝中官员们早把此堤坝视为发迹之地，遂不顾水工劝谏，一任又一任盼着洪水来好去修堤，闹成一场笑话。
连华听过这出戏，在青楼常有人点，但在书香人家是少见的。
“蒋老先生是把殿下推行的改革当成修堤坝了。”连华道。
韩双宏道：“他原本的性格也不是这样，自从蒋公子弃文从商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去临安之后，他才更加孤独。”
连华道：“这样么。”
韩双宏道：“殿下再过不久就要去拜访他，他若还是不肯见人，可如何是好。”
连华思忖片刻，说道：“此事我来办吧，你们都是读书人，越劝和这种矛盾，老人家越觉得没面子。”
韩双宏解了渴，寻思连华这话——乍听还挺有道理的，但想到此话出自一个曾经考过两次状元的人之口，觉得好气又好笑。
*
八月十日中秋佳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共团圆。
连华拎着两坛桂花酒来到蒋泰的家门口，扣动门环。
——“公子请回，家主有病在身不宜见客。”
连华道：“诶，我这酒还真不是随便送出去的，得行令才能得，烦请老管家带句话，就说，东京梦华凝笑语，临安细雨纳新颜。”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就要结束啦，回归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