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三笔试到初六公示面试名单,仅三天之内,国子监的格局发生剧变。
暗流涌上台面,原有次序被彻底打乱。
泰阳学派、芜州学派和凌平学派不再与朝中党派紧密结合,像一树树叶在风中脱开了枝干。
连华坐镇云清院:“我们只处理与考核有关的违纪,如有沆瀣一气、内定名次这种情况,证据确凿的,一律取消考核资格列为留待考察,顺补后面的人。”
黄启鹤道:“如此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连华笑道:“这是为了让殿下先把面试流程走完以免受人非议,事后我们再把罪人送到大理寺去审,一个都跑不掉。”
*
初七,天明。
麓院大门木栓拉动,两扇厚重的门板缓缓打开,发出沉闷的轰鸣。
五彩編装的横梁、斗拱、圆木立柱进入视线。
两侧坐席的外侧铺着六十张棉布坐垫,内围一十六张软毡书案。
正堂高悬一块四字牌匾——帝臣不蔽。
各学观试生徒统一穿青衫进入。
连华站在外围。
“贤弟!”
忽然,右侧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连华探出身子,发现那个在广文馆生徒之中朝他招手的人居然是阔别六年的徐友文。
徐友文刚看见连华就抱起坐垫来到了他的身边。
“你我真有缘。”徐友文笑道,“我刚考上广文馆,哪知你也在。”
这话说到一半,有个小吏跑过来问话。
连华答完,才回过头与徐友文寒暄。
徐友文道:“贤弟,方才他称呼你什么?”
连华笑了笑:“开始了,徐兄,我们之后再叙。”
*
金铃敲响。
面试按学科批次进行,以十人为一组回答主考官出的题。
李契与潘旭到场。
众人行礼。
第一批次十人秩序井然入场。
——“严公治蜀中以独断而克,陈子伐晋北以独断而亡,事同而功异,何也?”
第一位学正想了想,答道:“严棠名门之后,陈楠市井小贩,所以前者的见识本就高于后者,即使是做同样的事,也会有不同的效果。”
众人议论纷纷,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第二个人满头大汗,手抖得和筛子一样,支吾答道:“殿下恕罪,臣,臣没有听说过陈子伐晋北。”
众人哄堂大笑。
潘旭清嗓子:“安静。”
第三位学正这才站出来,目光如炬,声音洪亮答道:“时势不同,何谓事同?开蜀道虽难,然民心所向,严公开山铺路,其后的事情是水到渠成的。反观陈子,战争苦,百姓苦,士兵毫无战心,势如强弩之末,在这种情况下独断专行则必败无疑。是故,事同然而时势不同,结局殊途。”
众人闻言,无不夸赞。
李契看了一眼姓名,说道:“张恳列为上等。”
这人原来正是广文馆学正张恳。
*
“夫子果然厉害。”徐友文眼中一亮,小声对连华道,“太子那般威严,夫子居然能当堂对答,真是令人敬佩。”
连华道:“第二个说不知陈子伐晋北的,你可认识?”
徐友文道:“那是顾夫子,平时讲得可好,却不知今天怎么发挥成这样,可能太紧张。”
连华道:“他不是紧张,而是不敢惹事。”
徐友文道:“什么?”
连华叹一口气,微笑安慰道:“不过徐兄信我,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
金铃再响,第八批次十人入场。
肖立冈、佟瑞君正过衣冠,走到堂上。
红香静燃。
香烟缭绕在几位面色老沉的国子博士身边。
此时无声胜有声。国子监所有的官吏的目光都汇聚在他们脚下的墨绿砖石。即使是还未入仕的生徒也已然感到一股茫然的沉闷。
李契平视前方,面色冷峻,示意潘旭开题。
——“《竹谈》著录‘饮水思源’,其出自何处,古有何意,今有何效?”
肖立冈穿着一袭白衣,胡须梳得整齐顺直,神色清醒:“饮水思源出自前朝《政调曲》,古有三贤卧雪报恩之美谈,今成光监谢师之礼,可谓一脉相承。”
正是这时,左边一人出列。
佟瑞君振了振衣袖,道:“《政调曲》中饮水思源一句的含义,应当以‘源’字为重,唯有源头活水来,清泉才能润泽万物,然而肖大人在《竹谈》中却……”
肖立冈道:“这是考试,佟大人要和我辩论吗?”
李契当即发话:“不出常理,允许辩论。”
肖立冈抬起头,看了一眼匾额。
佟瑞君甩过金鱼袋,接着道:“《竹谈》乃泰阳私学,平日闭门授业不外传,待礼部定下考纲才公布……于是佟某近日才得知,原来肖大人的‘饮水思源’是强迫考生交纳拜师礼,充作光监钱。”
此言一出,考试氛围变性变质。
肖立冈因为紧张反倒忍不住笑起来:“佟大人难道就没有以芜州学策论之所长,诱导生徒归于门下,介入朝堂文诛笔罚么?佟大人注重一个源字,意思这水源也分清浊,唯有你芜州学派才是清源,旁支杂系都是浊源,是也不是?”
佟瑞君从袖中拿出一封卷轴,高举道:“殿下,臣有肖立冈受贿的罪证。”
场上辩论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文采斐然如有虹光横掠而过,珠碎玉裂。
然而那当堂证供却如污泥烂鼠不堪入目。
潘旭、韩双宏、黄启鹤等文兴阁文职听得肺腑震颤。
这样的两个人,明明是学富五车雄辩之才,却为何要做权宦鹰犬,玷污学坛。
肖立冈一阵喘息之后,终于不再与佟瑞君纠缠,拨开人,走到最前排。
“殿下,如果饮水思源本就是错的,那么臣宁愿自己承担这样的罪名,也不连累松竹书局,不让裴相蒙羞,不使皇家天成受损。”
这是肖立冈的最后一搏。
他把背后的名字报了出来。
他知道松竹书局至令仍是圣人敏感的话题,若皇太子强行要治罪那么势必要动摇朝廷的根,圣人不会答应。
在场的国子博士、学正、学录、观试生徒听到这里,全部陷入静默。
每一双眼睛里都饱含着情绪。
陆虞低下头,扶着交椅往里面坐,像乌龟缩进壳里,只希望无人注意自己。
静默之中,可以听见微颤的气息、无奈的轻叹、悲怆的啜泣、冷漠的讪笑甚至咬牙的咯吱……
正是这时,一个声音打破静默。
“肖立冈,你已经犯下让当朝宰执蒙羞、让皇家天威受损的不赦之罪,不在今日,而是过去整整十年。”李契道,“自己翻开《竹谈》看看,你在太学生徒面前宣扬的所谓‘饮水思源’是裴相的意思吗?是圣上的意思吗?不是,那都是你自己为中饱私囊,牵强附会歪曲出来的意思。”
一本注版《竹谈》集录呈到堂前,上面写着当朝宰相裴剑亲自作的注解。
“什么?”肖立冈皱起眉,“这不可能。”
潘旭看着昔日同窗,捧起书卷,大声朗读。
——“饮水思源,乃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其因果不可逆,本末不可倒也。”
一段清晰明了的注解把肖立冈的立场和上层的立场分割开来,如同一把巨斧把朝中政党与天下学派的根砍断。
肖立冈企图借助政党的力量挽救仕途的妄想幻灭,终于认罪求饶。
“殿下,臣糊涂。”肖立冈跪下,泪涌出,“臣糊涂啊。”
李契摆开双手撑在案前,面向全体参试人员及观试生徒宣判:“肖立冈,学业平庸,德不配位,列为国子监考核末等,永不进位。”
麓院人空,余音绕梁。
*
考核结束之后的短短几日内,消息从麓院传遍朝野。
文兴阁按照笔试、面试综合成绩对国子监所有的教学人员进行排序,重新将学官分为上、中、下三等,分别授国子博士、学正、学录,废除国子监以师门传私学的传统,明文生徒不得上拜师礼贴,并将讲学与治学分开,讲学之人对生徒要一视同仁,治学之人对公文要严谨考据,生徒亦可监督学官。
原国子博士肖立冈、佟瑞君及柯芮等人涉及违法敛财、收受贿赂、舞弊殿试,经过清瑶司主官谢祈生查证,送大理寺审。
制度落实之时,祭酒陆虞已被架空,官吏按章办事畅通无阻,三大党派在国子监内的枝叶散去,各学派逐渐恢复言论自由。
*
初九之夜,蝉鸣阵阵。
地面升腾着炙烤过后的热浪。
连华蹲在云清院外面的花圃前,伸出手,摸了摸那一株在榛树之下生根发芽的小苗。他叫不出名字,心想也就是某种野草。
但就是这么一颗柔弱的野草撼动了参天巨木。
周子孝提着一壶状元红过来,放在连华的手边。
“子孝兄?”连华笑得眼睛弯弯。
周子孝道:“虽然你不说,但我似乎知道你想做什么了。”
连华道:“道阻且长。”
周子孝抬头,望着长空月如弓:“这几个案子之后会送到大理寺审,我想由我去交接,十年了,你应能明白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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