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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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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缨软轿从清瑶司抬出。

各家莺燕守在大堂,见怜玉公子无罪释放,确认无事发生后才散去。

此时已近正午。

软轿穿行到内城正中的朱雀大街。

连华拔开珠帘,正见北面乌泱泱的人群。

东宫的北面仅隔一条街就是皇城的东城墙。

城墙之间的一座门楼名为宣德,每年春闱张榜之日,礼部官员将在这座楼上宣唱及第考生的名字,即称为临轩唱名。

是日,看热闹的百姓拥挤在朱雀门外只为听一声宣德楼的锣鼓;考生则守候在皇城西角楼与东角楼外面的街道上,翘首以盼宣德门张红榜。

红榜张,唱名响。

三甲的诗赋、策论被贴在玉石墙面展览示众。

沿路花瓣如雨,摩肩接踵。

进宫赴闻喜宴的三十名新科进士身穿正红鹤纹锦袍、头戴簪插牡丹的纱帽,春风得意满面红光的,与软轿面对面而过。

连华没有遮掩自己目光中流露出的羡慕,尽管他的一袭沾血的破衣更似是污染了百花的明艳,也不曾放下帘子。

“怜玉公子,论样貌身段,论才华文采,你哪样输给他们?”一个身穿麒麟锁子甲的人骑马跟在软轿旁边说道,“为赚几个钱,一生功名都耽误,多不值得。”

连华笑着问道:“这位将军是?”

将军身材魁梧,面容方正,眼神透出凛凛威风:“东宫骁龙卫季春,奉殿下之令护送公子回住处。”

连华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骁龙卫统领,由你护送我,我还算有面。”

季春道:“东宫不大,将来你我会时常照面的。”

连华道:“说起来,三日之后如果我没来报到,太子殿下还会记得这事吗?”

季春道:“你如果逃跑,当日骁龙卫就会出现在你芜州老家的门口,你大哥冷青虽说没怎么待见你,好歹辛苦养你到十五岁,我想你并不希望他们受牵连。”

连华的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但被掩饰得很好无人发觉。

季春道:“公子怎么不回话了。”

连华道:“既然知道我姓冷,为何审讯时谢大人不问,难道是殿下没告诉他?”

季春道:“别小瞧殿下的手段,他允许你继续披着商人安庄的皮,那是因为你对他还有利用的价值,好好想想该怎么报答。”

连华淡淡一笑,绕过这段,回应了季春开头说的那句话:“季统领,我虽不能帽簪鲜花身骑白马风风光光入宫去,而今在外城也有八座宅院、三十六店、百万家资,说我为赚几个钱耽误一生功名,还真是把我看得透透的。”

季春冷道:“可是十年前你以芜州冷家庶子的身份来东京时只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的书生,你敢说这每一文钱都是干净的吗。”

软轿穿过朱雀门,便从官署密布楼宇雄伟的内城来到商业繁荣、簇锦团花、烟火气浓厚的外城。

汴河的两岸车水马龙,热闹如初。

连华打开折扇,透过镂空的雕花看着汴河之上往来频繁的船只,收敛笑容,眼眸逐渐笼罩上烟雨。

——东京汴梁城,来来去去也有好几回了。

*

小时候的事,连华已经记不太清。

那是个雨天。

龙武军冲入府门抄家。

老仆壬叔把他打扮成一个女孩儿,在刀剑之下带他逃离汴梁城。

还没到芜州老家,他就得知父母和两个兄长死了,确切来说,国子监祭酒连安满门抄斩,在世人眼中他连华也已经是一个死人。

他跟壬叔投奔冷夫子那年只有六岁。

冷夫子是他父亲的故人,在芜州老家做私塾先生。

“你父亲,唉。”冷夫子如鲠在喉,捏了捏他瘦弱的肩膀,擦去眼泪,露出慈祥的笑容,“以后不要再去想你的父母了,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叫冷奕。”

连华刚到冷家的头几年过得不错。

壬叔的身体还硬朗,院子里别的小孩不敢欺负他。

冷夫子待他如己出,除了不让出远门以外,该学的诗书礼乐一样也没有落下。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六年之后壬叔病故,冷夫子不久也与世长辞,他生活中的两座靠山骤然崩塌,一下子待遇就差了许多。

冷家人一直都当他是冷夫子的私生子,主母虽明面上没说,但私底下的克扣让他很快就明白得尽快搬出去自立根生,才能免受寄人篱下的眼色。

他的身体不好干不了粗活重活,所幸写得一手好字也有些文采见识,从帮邻里代笔开始,渐渐在街坊传开名声,每月收的银子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长兄冷青听说以后,却把他叫到堂前一顿训斥。

——“冷家虽不富裕,哪里就缺这点钱养活你?等几年我给你在县里谋一份差事,现在就安心待家里不许再代笔,传出去不好听。”

这番话看似为他好、却最是无情。

冷青才华平庸,无论是考书还是教书的本事都没能超越冷夫子,很早就放弃求取功名成了家,在当地一位县官府中做事。

而连华这年十三岁,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对未来有一丝的念想,只能以庶子的身份寄人篱下,在冷家人面前时刻保持感恩的笑容。

他不被允许参加科举。

这是冷夫子临终前对他的叮嘱——不问过往,不入仕途,不求功名。

他原本也想通了,此生就在这弹丸之地混日子得了。

偏偏那一日,他在酒肆照例点上一壶清酒,酒性正浓时听见旁边两位书生高谈阔论,忍不住加入进去,大言不惭地赠了书生们一首酸溜溜的诗。

——《七月十五醉仙楼送周子孝赴芜江》

书生见他稚气未脱就有这等文采,道是吉兆,郑重其事地记在了心里。

第二年春天,全县张灯结彩。

县官带着牌匾来到冷家。

连华跟着冷青等人一同到堂前接待。

县官道:“今年我县考生周子孝进士及第,任为开封府大理评事,这是他答谢乡里的礼单,其中有你们家。”

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冰镜鹤影。

冷青作揖:“承蒙错爱,某便替家父收下。”

县官道:“不,不是给老夫子的,是给你们家二郎的。”

冷青想了想道:“二郎,大人是说阿奕?”

县官道:“正是。”

冷青道:“大人,不会弄错了吧,阿奕他才十四岁。”

县官笑道:“诶,忘年之友亦弥足可贵,冷家二郎有麒麟之才。”

连华站在后排听到此话,才想起,去年与他在酒肆对饮的书生正名周子孝。

当年,科举仍只分为州试和省试两级。

州试三年一次俗称秋闱,由州府举办,选拔出来的考生称为乡贡。乡贡在第二年可以和各大学院的生徒一同参加在东京举办的省试,俗称春闱。通过省试的考生为及第,经过吏部铨选之后任官,京外的考生以任职地方官居多。

周子孝这一年进士及第,留东京任大理评事,在县里引起巨大的轰动。

之所以礼谢冷家,是因为连华的那一首《七月十五醉仙楼送周子孝赴芜江》中所言秋旱、水工两件时务正中春闱的策论题。

这件事过后,连华在冷家的日子好过了一些。

“冰镜鹤影”四字高悬,主母天天看着,不敢再克扣他的炭火,但真正对他内心造成影响的不是这块牌匾,而是周子孝后来寄的那些信件。

在信件的描述中,东京汴梁城是一个遍地有黄金、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地方,和他儿时记忆中的景象有所重叠又有所不同,实在很令人向往。

——“冷小友,来东京,东京繁华好挣钱。”

功名这辈子已然无望,但挣钱这件事倒是不分贵贱也不嫌早的,只有当他拥有足够的实力,才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弄清当年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十六岁,连华终于向长兄冷青说明想去东京闯一闯的意愿。

冷青一听就板下了脸,让连华卷起右侧衣袖。

连华低头照做,露出小臂,只见白皙肌肤上赫然刺着一处与他本人的气质极不相称的兽首黥纹。

冷青道:“父亲临终前亲自给你刺上这代表做过窃贼的黥纹,就是要断绝你回汴梁的念头,防止你为冷家招来灭门之灾。”

连华没有回答,默默把手收回衣袖里。

冷青无奈地叹口气,上下打量着连华。

十六岁的少年清隽明丽,就像淤泥中生长出来的一朵青莲。

这样的少年合该向阳而生,怎能被束缚在暗渠之中虚度年华?

冷青并不知道连华的身世,只觉得是自己的心胸过于狭隘,反思整夜,终于做出了一个违背父亲意志的决定。

连华听说倒有些意外:“兄长改变主意了?”

“你去吧。”冷青递给他一包盘缠细软,“这些年,冷家虽没有对你好但也算把你抚养成人,为兄没有什么话说,只愿你凡事小心谨慎,不要练累家人。”

连华眼眶一热,跪地磕头。

景元二十年,他就这么辞别冷家,从芜州坐船又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东京汴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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