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年间官僚机构臃肿,东京汴梁城的繁华就像一朵浓艳妩媚但根系早已腐烂的杜若,徒有富贵奢靡的表象,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为从源头整饬风气,初入东宫的皇太子晋王李契力主在州试省试二级科举制度的基础之上增加殿试这一环节,并在景元三十年亲自主持,试图开启革新。
然而就在这场意义重大的殿试中,三名代考考生混过检查进入考场,公然向邻近的一十六名考生传递答案,被监考官发现以舞弊论处。
朝野震动。
李契为稳住局面将此事压下,在东宫专设清瑶司暗中调查。
审讯期间,三名代考考生不约而同地指出了一位幕后主使——公子怜玉。
有传闻景元二十一年状元现任度支使杨淮、景元二十四年状元本朝驸马袁万舒都是由其代考取得功名,十年之间,经其运作金榜题名的考生不计其数,涉及二府三司、州路地方、翰林国学,范围广泛。
一番博弈之后,清瑶司主事谢祈生将怜玉公子的真身缉拿入狱。
*
地牢门打开,潮湿的寒气弥漫。
两边石壁忽闪几盏烛灯。
一袭白衣被押送进来,面容白皙,身段纤细,手脚却戴着沉重的镣铐。
——“跪下。”
连华听到狱吏的喝令,顺从地跪下。
堂前堆放着厚厚一沓题纸。
纸面的状态不尽相同,有些失色斑黄,有些卷面洁白字迹清晰。
——“安庄,庆德十年生,角市香料商,旧居于外城区明兰巷,娶青楼歌女婉容,育有一女。”
连华道:“是。”
——“但其实歌女婉容的丈夫安庄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你的上一个身份暴露之后,接着就买来现在的这个假身份,搬到无人知晓底细的广济河畔居住。”
连华道:“小人没有做不法之事。”
——“你把财产放在安庄名下,用怜玉公子的名号组织科举舞弊,十年间非法获利百万贯有余,置宅院八座,店面三十六间,贿赂朝中官员不下三十人。”
连华抬起脸,这时才扫了一遍堂前挂起的几张题纸。
——“怜玉,兹事体大不要心存侥幸,今年是朝廷第一次殿试,也是皇太子晋王殿下第一次主持科举,你若拒不配合,轻则刺字徒刑重则当街腰斩。”
连华垂眸,唇角扬起一丝笑意:“八百骁龙卫监考一百考生,入场前净身搜查一一核对,即便森严如此都还能让他人钻空子,或许大人该想想本朝的科举之制哪里出了问题,而不是缉拿我一个小小的商户做替罪羊。”
狱吏扬起牛皮鞭子,啪,在空气中打出令人颤栗的啸音。
连华抬起手遮脸:“清瑶司……不会严刑逼供吧。”
狱吏呵斥:“还敢给谢大人安罪名!?”
连华弱声道:“小人不敢。”
牛皮鞭子的末端淅淅沥沥滴下盐水,水声在牢房回响。
谢祈生扶了一下头顶崭新的乌纱帽,严肃道:“清瑶司专为彻查科举舞弊案件,若没有确凿证据不会抓人,舞弊考生提供了与你往来的信件,证明你不仅是疏通考场组织舞弊,而且是在考前就押中了大部分题目。”
铁铐之后,那双眼睛柔柔地弯起。
谢祈生道:“你到底笑什么?”
连华道:“东京繁华只是官家的一场虚梦,根儿早在二十年前就烂了,科举名为公平实则师门朋党一团乌烟瘴气,朝廷,从取士的源头就开始烂了。”
谢祈生一时说不出话。
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能将涉及本朝二十六路一百八十州的庞大科举之制玩弄于鼓掌之间,又以如此戏谑的态度,无视党派之争、门第之规、典学之治,在自己面前嘲笑着数十万莘莘学子的寒窗苦读。
啪!
白皙如雪的颈部皮肤印下一条血红痕迹。
连华抬起头,迷茫地看向狱吏。
随着盐水浸染伤口、皮肤点点刺痛逐渐变为烈火蜇人。
“你……真敢用力?”
话音刚落,又一记鞭子落下,唰地把他的肩膀打向另外一边。
——“科举公平取仕!本司明镜高悬!岂容你在此大放厥词!”
却正这时,地牢大门再度打开。
文吏端着满满的一盘名帖、玉符、锦囊进来,悄声在谢祈生耳边说话。
谢祈生微微皱起眉头:“什么?他们的人现都在大堂?”
文吏道:“是,二府三司的来头都不小,此刻就在大堂坐等放人,其中还有袁驸马的人。”
谢祈生猛地回头,直瞪连华,鬓边渗出汗水。
连华不着痕迹地捂住胸前的伤口,虚弱地笑了笑,咽下嘴里咬出的血。
空气安静得能听见炭火燃烧的声音。
文吏道:“谢大人,怎么办?”
谢祈生咬一咬牙,精瘦的面容浮起青筋:“继续打,打到他开口供认。”
一记凉鞭招呼过来。
连华紧闭双眼。
啪,却听鞭子空饷,不曾落在皮肉上。
——“住手!”
*
过道传来脚步。
狱吏收起刑具跪伏在地。
骁龙卫穿着整齐的麒麟锁子甲站在过道两旁持剑驻立。
一道影子缓缓放大。
来人身着红花金条纱衣,头戴卷云冠,腰系金玉带。
谢祈生擦去两鬓汗水,跪地行礼。
“臣清瑶司主事谢祈生,拜见太子殿下。”
烛灯照亮一张精致如白瓷的面容,五官匀称,细长丹凤眼明亮有神。
李契用手中折扇点了点刑房的门,狱吏起身开门让道。
“殿下,他就是怜玉。”谢祈生起身跟在后面道,“多年来他用的都是一个假名,真实身份还在调查之中。”
“谢卿辛苦,这件事办到这一步恰到好处。”李契道,“舞弊的考生按律交由大理寺去处置,至于与怜玉其人相关的案情,暂且不要对外公布。”
谢祈生道:“殿下,怜玉如何能押中殿试考题、是否有幕后主使、是否有礼部官员泄露考题、往届及第考生中又有多少人与他有瓜葛……这些都还没查清。”
李契道:“本王想先看一看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谢祈生欲言又止。
——“抬起头来!”
连华憋气不敢喘,突然后脑勺吃痛,便被狱吏拽着头发仰起脸。
火把送到面前,火光炙烤面庞,白皙的皮肤渗出点点汗珠。
李契见之止步,瞳孔微缩。
——伤痕累累的人,眼眸却温柔得像一只小鹿。
那是独具江南灵秀的美,红唇皓齿,眉如远山,眼尾下方缀着一颗青灰色的泪痣,谁见谁怜。
李契端详片刻,藏起心中波澜,面色恢复冷静。
谢祈生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怜玉?”
“谢卿心气高,凡事都想要一个清楚明白。”李契的眸中映着晃动的烛火,“但为了卿眼中的清楚明白又有多少人会死得不明不白,想过吗。”
片刻的安静让人神清思明。
谢祈生点了点头,回道:“臣明白了,时机不到,追查非但改变不了什么反而会引火烧身,此番只要找到怜玉真身,目的就已经达到。”
李契道:“只有两个时辰临轩唱名就要开始,不能让圣上听说头一回殿试便闹出这样的笑话而本王为干涉科举取士还滥用职权严刑逼供,那样就太难看。”
谢祈生道:“臣遵命。”
*
手铐脚铐摘去,露出腕间紫红的勒痕。
连华提了一下被鞭烂的衣衫遮住肩膀,爬起来朝外面走。
李契道:“站下。”
连华被冰凉的扇骨拦住手腕。
李契道:“孤对你有话。”
连华想了想,回道:“殿下放心,这顿打我就当没发生过,回去绝不乱传。”
——“放肆!”
狱吏大声呵斥。
连华闭口。
李契授意近侍端来一块云纹玉符。
“怜玉,回住处之后,孤限你三日内安顿家人收拾行李,三日后,持此符到内城景灵东宫报到,从此你就是孤的门客。”
连华收下玉符,抬眸看着李契,眼神似信非信。
李契道:“你可听明白?”
连华一笑,姿态柔弱又楚楚:“我原也是有一把扇子的,可惜被方才打我的那个狱吏没收了,事情小是小,只怕送我扇子的人若得知,偏要闹大。”
李契没有回答。
谢祈生稍加反应,一声令下把方才打过连华的狱吏捆起来。
“捆了!”
——怜玉招惹了东京不少有头有脸的人来作保,若平白无故受委屈,定然不能是清瑶司滥用刑罚,得还一个说法。
谢祈生撸起文人衣袖,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
那狱吏害怕极了,当场吓得尿从□□淋出。
谢祈生一鞭抽下去,衣衫破损、皮开肉绽。
“啊!公子饶命!”
一唱一和之间,一把镂空雕纹的沉香木折扇掉落在地。
连华讨回折扇,打开小楼听曲般飘逸地摇了两下,对李契道:“多谢殿下。”
李契回过神,平静道:“解气否?”
连华笑了笑,一手收扇:“还有,来的时候骁龙卫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回时我要朱缨软轿送我回,否则外面守着的人还以为我真犯了什么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日更,不更会请假哈~专栏已完结多本古耽,可戳~
这本开篇是从连华组织舞弊入狱开始的,这个时候他已经是大佬级别的鞭手(代考枪手),随着剧情推进,上卷会有二分之一左右的篇幅插叙他如何走上这条路并拥有自主意识,太子殿下出场比较少(当时他在外面带兵),后面的感情线逐渐升温纯甜不虐。
此时太子殿下的心情:阿芸(连华字芸芝),你是不是觉得二十年过去孤就不记得你了
科普一下图个乐,古代科举请枪手的现象是实际存在的,唐代著名诗人温庭筠就做过枪手。
《新唐书温廷筠传》里记录:数举进士不中第。思神速,多为人作文。大中末,试有司,廉视尤谨,廷筠不乐,上书千馀言,然私占授者已八人,执政鄙其为,授方山尉。
就是说他在考官的眼皮子底下,不仅自己快速交卷子,还帮八个人完成了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