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岁起,无数次夜半被噩梦惊醒。
倾盆暴雨中,血水流过青石板路,漫过家里的门槛,朝他涌来……
连华面无表情地看着陆虞。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接近真相时自己是那般焦虑不安,可当他站在真相之前,伸手就能扯掉幕布,内心反而又平静了。
——“老祭酒,是个好人。”
陆虞不紧不慢地品酒。
“当年艮岳群英荟萃,独一人声震九州,难得的是这样的天纵奇才还兼有大海般宽广的胸怀,他在任的那阵子,国子监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好一派盛景。”
“都说他前程似锦,官家也给过他机会教几位小殿下读书,可惜是他近水楼台之上拿着戒尺真就只教书,三年不知要官要爵,到头来还是回了国子监。”
“裴相常常提起,在穷得连书都买不起的时候,老祭酒送过一套精印蝴蝶装订本的《春秋》,他感念至深,所以决意在国子监建松竹书局,也是为了报答老祭酒。哪料因那几个河东学子胡闹,老祭酒竟然犯了糊涂,明知河东党人曾极力反对官家继位,是官家不能触及的逆鳞,还要为其张目,参奏松竹书局引导学生与朝中官员结党,不宜兴立……”
“唉,若他及时认错倒仍不至于灭门,偏偏固执己见强行拆除松竹书局一错再错,惹得龙颜大怒,最终祸连九族。”
喀,酒盏轻落在四方案之上。
陆虞说完这故事,看见连华眼中的雾气,这才觉得扳回一丝颜面。
“晚生听说过松竹书局,泰阳派私学。”连华张了张口,“从那以后,芜州和凌平都建立了自己的私学,国子监才会……”
他想说的终究没说出口。
自那以后,国子监百花齐放的盛景渐渐变成如今树荫之下寸草不生的局面。
他的父亲并不是陆虞所说的那样“犯了糊涂”、“偏袒河东学子”、“固执己见”,而仅仅是因为想要守护学界净土,便为政客所害。
更让人心寒的是,害死他父亲的当朝宰辅裴剑,曾经还得过他父亲的资助。
“怜玉公子。”陆虞道,“老夫随便说一个故事,不必太较真。”
连华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放平掐出血痕的掌心,冷静道:“陆大人讲这个故事是为了敲打晚生,既来之则安之,不要再做坏规矩的事。”
陆虞看向左右,笑了一声,脸色和蔼起来:“看来怜玉公子是聪明人。”
压抑气氛转暖,四座和睦如初。
酒水溅洒在鱼木上。
红鲤在浊浪之中摆尾,飞翅展身,神形飘逸。
祝远慷慨劝酒道:“来,我等满饮此杯,今日过后鸿运当头。”
连华举起酒盏,含泪笑饮。
*
景元二十四年,破败已久的安记香铺重新开张。
连华专门挑出一种成本不高但能令人静下心神的熏香,名为鸿运。
鸿运的价很高,仅一两就要黄金三车,也不能多卖,限额限量。
成千上万想要鱼跃龙门的学子、或是出于迷信来此地问路,或是受师门指点来此地问价,留下钱财之后才能换得一些门道。
连华把钱收入账房,通过周子孝向国子监各学派、朝中各司衙门例行打点。
他仍然每日读书。
读的不仅仅是文字,更是文字之后的居心。
他不做善事也从不去庙里烧香拜佛,如果遇到真可塑之才,他会留在身边做鞭手并给他们明码标价的好处。
东京如今的繁华源自于二十年前他父亲栽培出的一批又一批的人才,却没有人在意过一一源头活水已绝,为了吸收变臭却不断涌来的死水,原本精简的机构几经扩充变得臃肿,官僚重叠,政令旦出夕改,腐烂的气味正慢慢渗出繁华表面。
景元二十七年科举,连华因为自己的面相为太多人熟知而没有入场,但他参与运作“一条鞭”进士及第的人数已多达四十,占总录取名额三分之一以上。
也是那一年,连华第一次尝试以自己微弱如蝼蚁般的力量去撼动那颗遮天蔽日的巨树。
——“取缔礼部主持科考之职权,另设官署新发政令?”
宣王府百鸟园中清风徐徐。
李睿坐在花架之下,一边盘弄百灵,一边听连华说改革科举之制的措施。
“是。”连华对答如流,“臣记得殷郎曾说殿下有意剪除泰阳党,还科举以公平,所以这些年通过与他们合作掌握了大量的证据,臣愿助殿下成功。”
“组建新官署容易,难的是选人,你可听说晋王将被调回东京到枢密院任职?孤对付宁王已经够麻烦,现在又多一个凑热闹的。”
李睿的手指动了动,百灵鸟飞到花架上。
他又轻轻吹一声口哨,百灵鸟飞回他的手掌中。
连华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其间的意思清楚透彻——李睿想剪除泰阳党是真,但想还科举以公平是假,实际李睿想要的不过是科举为其一家所用。
但这一刻,连华想报仇的欲望实在太强烈。
连华垂眸,不卑不亢道:“殿下,先除掉一批人,剩下的自然好选。”
李睿听了,开口道:“好,诚如所言,有劳你为孤开路。”
景元二十七年夏,宣王李睿与宰相裴剑之间的权力斗争摆上台面。
连华所提供的一系列泰阳学派出身官员舞弊科举的铁证让李睿节节得胜,逼得裴剑不得不舍弃各部关键位置以求自保。
为拉拢朝臣,李睿在主持修建内城官邸之时私下分出去不少好处,因此也深得人心,在朝声势一度盖过裴剑。
连华没有想到的是,在朝中百官都认为裴剑大势已去纷纷倒戈的时候,一只从背后伸来的手夺走了他的刀。
那日桃花开满园,一支花枝伸到屋檐外面迎着风料峭抖动,引众人观玩。
连华正在研习有关科举的公文流程,不觉贺殷已站到他身旁。
“怜玉,你看那花枝多美。”贺殷叹息道,“可惜出了墙,只能被剪掉。”
作者有话要说:
题外话:宋代租房的价格大概又是多少呢,我找了几个例子。
胡宗愈当时租住周氏的房子一个月的房租为“一十八千”即18贯。
张卿曾赋诗描写自己的租房情况,“一日房钱一贯足”即一月30贯,南宋时期物价水平大概是北宋的两倍,所以这边大概是15贯的水平。
光看房租可能觉得没有很多,但是再看一看收入,就会知道还是负担比较重的。
在宋代高级官员和低级官员俸禄差距悬殊,《梦梁录》中说大多数低级官员俸禄在5贯到30贯之间较为合理,这再刨去房租,日常开销都成问题了。
当然也有比较便宜的租处,《宋会要辑稿》中记载由“店宅务”管理的官舍一个月400文,但这是“破屋”,只有四等户中条件较差的家庭才会租住。
总之,仅从房价这方面来看,当时的环境对于寒门士子来说是不怎么友好的,一方面要维持上流社会的高昂消费,一方面俸禄不高而且还要付房租,就譬如周子孝这样的人,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