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停?”听到父亲的话,秦延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站在一侧的男子,甚至身子都往前探了探,然反应过来后,又慢慢收回了目光,坐正了身子,只是紧握到指节发白的右手透露了他的在意。
进来许久却一直一言不发的郎君,向前走到厅堂中央,给两位长辈又分别行了一次晚辈礼,认下了自己的身份,然仍然未发出只言片语。
“你们…怎么会认识?”林娘子自方才老王爷道出“袁停”姓名起,心中震动难以言表。她的视线在几人之间来回转动,似乎想从中寻见蛛丝马迹,可并无所获。
她自然知晓袁停的姓名,他在刚刚清醒的那日,就已经在自己的手心中写下这两个字。可是他不是说自己生在江南、长在江南,怎么会与燕北的秦家相识?且见面前几人的神情,应当是不只是萍水相逢这么简单了。
正当她疑惑不解之时,他便在她手心处写下世交二字来解惑。
“你是说你们两家是世交?”
世交,也算得上是吧,老王爷思忖一番,觉着这小子定是有自己的考量,也就不拆他的台子。不过见她二人行状亲昵,不由得问道:“那你们二人是如何相识的,又怎会一起来的云城?”
“正如我方才所言,自被匈奴断了旧商路以后,西域与云城的联系自也就断了。我如今是西域蕃国罗格的使臣兼译官,罗格的王上派我领着一队人马,希望在大漠之中能寻找到新的路线。就是在一次探路的途中,我在黄沙里捡到了他。”
黄沙漫天飘扬,昭示着一场沙尘暴的即将落幕。队伍众人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了,刚一瞧见远方的尘雾,就速速找到附近的避体,蒙上特制的面罩,以防沙尘进了眼睛与口鼻。静静地等了一刻钟的功夫,呼啸声就渐渐小了,只留下些许空中飘散的沙尘。
万幸这是一场轻微的尘暴,也并未影响前进的旅程。只是这一趟他们花费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先前带的干粮与饮水已经去了六七成,再不启程或许就得困死在荒漠之中了。
“检查人员和辎重,查探一下周围地形,若无意外咱们就动身返程。”作为队伍的指挥,林沐从不冒险行事,毕竟她须得为所有人的周全负责。
一刻钟后,前去探查的小个子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道:“使臣大人,我们在前头发现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身上有不少野兽撕咬的痕迹,不过还有气,咱们救不救啊?”
“你先带我去看看,瞧瞧他的伤势。”听闻事关人命,她立即放下手中的事情,随他去了百丈外的一处坡底。也算是这人运气好,刚好倒在了这,挡住了沙尘,否则他早就被埋在了黄沙之中。
当林沐瞧见他的时候,难免被他身上的伤处惊到。不知他是遇见了何种野兽,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无数伤痕,或抓伤或啃咬的撕裂伤,地上的血迹染红了一片,叫人看得心惊。最致命的当属他侧脸下颌到脖颈处的一处抓伤,深可见骨,还沾染了不少星星点点的沙粒。
她探了探伤者的鼻息,发现已然十分微弱了,像是随时都会消失。这让她不由得陷入踌躇之中:若是见死不救她良心上过意不去,可队伍中剩的伤药与储水有限,就算将人救下,也不一定能换来他的命,倒是会消耗不少珍贵储藏。
“救…救我……”就在此时,躺着的男子忽的清醒了三分,十分费力地睁开眼睛,用尽全身气力向她求救,但因喉咙的伤使得话语十分破碎而模糊。
“你说什么?”林沐一时没听清,便靠近他用罗格国的语言问道。
但显然面前这人听不懂这种语言,他痛苦的神情里多了三分疑惑。但是他受的伤实在是太重了,眼下能得几分清醒已是难得,只觉着随时都会再度因失血而晕厥。“救…救我……”他本能地又重复了一遍求救的话语。
这一回她终于听清了,听清了这种阔别多年的话语。自她幼时逃难至西域以来,唯有与家人交流之时能用家乡的官话。就算偶有遇到会官话的西域人,之前也都是知天命的年纪了。眼前这人虽说被血迹掩了容色,可不难看出仍是个年轻男子——这人怎么会出现在此处,难道他也是在寻去西域诸国的路?
想通这一点,林沐便下定决心定要救他了。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来探路了,前两次皆是无功而返,这一回好巧不巧碰上了他,也许就能有个结果了。
“快把摩可请来给他简单处理下伤势,再叫上几个人来把他抬回去,一定得救活他!”她十分坚定地吩咐道,小个子领命回去寻人了。
“胡医一开始见他见他伤势凶险,跟我道最多有三成希望将他救活。好在阿停他自己求生欲望够强,数次在危险之际都硬生生熬过来了,这才保住了性命。”林娘子将沙漠偶遇之事略讲了讲,就够让刀口舔血的老王爷明白其中危险了。
“可为何自你们进来,他就没发出丁点儿声音,可是因为当初的伤?”
二人同时点了点头,她指着袁停左脸的位置,解释道:“那只野兽的爪子从这划到了左侧喉咙的位置,所幸没有伤到气管,可是说话却被影响了,最严重的时候发不出一点儿声音。经过这一年多的治疗,他已经可以自如说话了,只是嗓子过于嘶哑。所以近日在试一种新的法子,这才噤声保养喉咙。”
听闻他的伤势已无大碍,老王爷微微悬起的心便放下了大半,开始张罗着要给他寻名医,好教他的嗓音恢复如初。
“对了,林娘子,你方才道你现在是罗格国的使臣兼译官,那现在回咱们大初,只是来瞧瞧我们这些糟老头子的吗?”老太爷爽朗的笑声过后,眼底带了分毫审视的意味。
西域商路重开之事近日来甚嚣尘上,风声也早已传到了燕北。他在西北军的探子早在月余前就传来了消息,说是西域新商路已经定好路线,只待进一步修整官道便可重启商路。看来这位旧识的林娘子的,便是西域罗格国派来大初的使臣了。
林沐本就是来送父亲生前叮嘱的礼物,便让袁停将长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张卷着的纸。她边缓缓张开画卷,边解释道:“爹爹曾答应秦三叔,要替他看遍天下山水,只可惜后来我们因故去了西域。当地缺少咱们水墨画的原料,连纸张的做法也不大相同。”
“因此爹爹为了实现承诺,便从头学了他们绘画的技法,画下了这副《大漠夕阳图》。前年他病故前,除了让我带他和娘亲的骨灰回云城外,最后的遗愿就是让我将这幅画带给三叔,教他知晓爹爹是个守诺之人。”
西域绘画多壁画,因此颜料色较浓重,质地也相应略粗粝。正因这个特点,《大漠夕阳图》用色十分大胆,教人一看便被画面中的层层色彩吸引住目光。
夕阳欲落,本是伤感之事,然在黄沙的映衬下,红得格外浓烈。几株绿植在极为干旱的大漠中昂然生长——生机从绝境中迸发。
秦延之坐着轮椅缓缓向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画,还用手轻轻地抚着。似乎这样,就能够通过画感受到挚友当年的心境。他明白林父的用意,这幅画意在鼓舞他、激励他,莫要再沉溺于自我厌弃之中,身处绝境也可自救。
“多谢你,沐儿,这幅《大漠夕阳图》对我而言颇为珍贵,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谢你。”他眼眶微红,这么多年来的苦痛在这一瞬间都涌上心头,可他日后不会再如此了——好友的遗愿并非只是让自己看到这幅画,而是让他秦延之从中走出来。
“你们现在住在何处?可是回了林家老宅?”
“三叔可是忘了老宅都多少年没住过人了,罗格国的其余人还未至云城,我与阿停先行来了,现在正住在城中的客栈里。”
老王爷很是不满地道:“都回家来了,怎还能住在客栈,你们两个都安心在秦府住下,就把这当自个儿的家。可不许推辞,不然老头子我可要吹胡子瞪眼,发火给你们瞧了!”这话说得诙谐,将伤感气氛一扫而空,众人都不禁笑出了声。
来了侍女先行将林沐带下去漱洗,其余服侍的人也很有眼力劲儿地退了下去,厅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临安王这一遭真是受罪了,几度生死之间,我听着也揪心呐。不过好在现在都过去了,圣上和瑞阳郡主可知晓你回来了吗?”老太爷将刚刚仆人拿来的纸笔铺在桌上,好让袁停可在上面书写回答。
他的身子应是已经大好了,写起字来笔力遒劲,若非右手上可怖的伤疤,丝毫看不出这只手曾受过的重创。
“尚未联系上王府的人,请王爷替我飞鸽传信秦源,让他们来燕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