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庄太妃是否要在先帝忌日时出宫祭祀的问题,皇帝一直以回避的态度面对众臣,直到先帝忌日当天,都没有给出定论。
忌日当天,百官庄肃跪在宗祠外,皇室宗亲按身份远近,以此踏上阶梯,步入正殿。
肖铎心知这当中不可能有年迈的庄太妃,却还紧盯着走入宗祠的队伍,希望有一丝奇迹出现。
他今天的任务,就是在发现庄太妃缺席时,大声斥责皇帝心中有鬼,所以才不敢请庄太妃出宫。
他今日的目的,是誓要请庄太妃出面才肯罢休。
他是个言官,或许不会因当众痛骂君主而丧命,但皇上是何等记仇之人,今日自己让他下不来台,明日他就会让自己
生不如死。
他可支配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接下来他便要独自走入万丈深渊。
他看了眼跪在最前面的高申,他是高大人的门生,身家性命都握在他的手中。今日所作所为都是高大人提前交代,高大人向他保证,事成之后,保他不死,保他肖家三世荣华富贵。
他闭了闭眼,深吸口气。
方才队伍里最后一位皇家子弟已经踏入殿中,祭祀仪式即将开始。
高申的背影跪在前方岿然不动,无声催促着他快点行动。
他绝望睁开眼,眼中藏着深深的悲戚,发出来的声音格外苍凉尖锐:“臣肖铎,恳请皇上迎请庄太妃出宫,祭祀先帝,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声音刺破空气迅速向前殿传去,百官惊诧回头,惊恐注视着这位不知死活的小小言官。
身在最前方背对着众人的皇帝眉头猛地一皱,装作没听见,不欲理会。
可肖铎的声音不打算放过他,一道道宛若锋利的匕首,戳刺着他的耳膜。
宗祠内人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良久,太后忍无可忍站起身,走到皇帝跟前,劝道:“你就迎庄太妃出来吧。否则这些人总闹个没完。”
皇帝咬紧后槽牙,脸色难看到极点:“曹奇,把肖铎拖下去,想办法让他闭嘴。”
太后凤眸微抬,秀眉紧蹙:“你疯了?肖铎是言官,你敢在宗祠当着先祖的面违背祖制?”
皇帝抬眸,看着正上方画像上先帝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缓声道:“儿子不敢,可儿子不能请庄太妃出面。”
“为何?”
皇帝压低嗓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因为庄太妃早在两年前就薨逝了。”
“什么!”太后不禁惊呼出声,身后众人纷纷抬起探究的目光。
她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不自然地扶了扶发髻,压低声音质问:“这么大的事,你为何要瞒着哀家!”
皇帝声音凉薄又寡淡:“不光瞒了您,到目前为止,这件事除了朕,谁都不知道。”
太后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极其恐怖的猜测,颤抖着声音问:“庄太妃之死,可与你有关?”
“有关,也无关。”
“什么意思!”
皇帝淡淡扫了一眼自己的母后,见她眼中的焦急和紧张不似作假,他知道现在只有太后能帮他,于是下定决心,将真相和盘托出:“庄太妃死于心病,忧思过度加上年纪太大,虽然朕派宫中最好的太医去给她医治,也没能治好她的病,让她在前年元宵节后不久撒手人寰。”
“忧思过度?”太后不可置信,“哀家记得,那年元宵家宴上,她精神头还好得很,虽然不怎么说话,却一点也看不出她早已重病缠身?”
皇帝冷哼:“庄太妃极会伪装,虽为质子,却一点都不安分。差点连朕都被她骗了过去。”
“她骗了你什么?”
皇帝一双狭长的眸子里冒起寒光,声音愈加冷冽:“她在宫中暗自收集情报,写信交给义康王,与朕的好叔叔一起,谋划该如何篡夺朕的皇位!”
太后倏地瞪大双眼,庄太妃在她印象里一直是个懦弱卑微的女人,在偌大后宫中丝毫不显眼,没想到这倒成了她的保护壳,让她完全放下了警惕。
“发现这些谋逆的信件,你完全可以判处他们死刑,为何还要保全庄太妃的性命!”
皇帝自嘲一笑:“朕何尝不想要义康王的性命,但朕的皇叔怎会轻易就范。一旦朕挑起矛盾,义康王必定会起兵北上,他为了争夺皇位准备了这么久,现如今国库空虚,朕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能打赢朕的皇叔。朕要庄太妃活着,一时要继续稳定住义康王,二是朕要借她之手,向义康王传递假消息,让他误以为朝中实力强大,不敢轻举妄动。”
太后愈发焦急:“那庄太妃已死的消息便不能传出去了!眼下该如何是好?”
外头肖铎的声音还在不断继续,一声声像夺命的符咒,刺得人心慌。
曹公公疾步走来,附在皇帝耳边:“陛下,高大人求见。”
“高申?宗祠圣地岂是他能进的?”皇帝微眯起眼,不欲同意。
“可高大人说,他有办法叫肖铎闭嘴。”
皇帝想到他是肖铎的老师,眉心微动,抿了抿唇:“让他从偏殿进来,不要声张。”
“是。”
曹奇领命而去。
皇帝让太后在宗祠稳定场面,片刻后,他在偏殿见到了高申。
“陛下。”高申跪下行礼。
皇帝抬了抬下巴:“起来说话。”
“谢陛下。”高申站起身来,低垂着头,看似十分恭顺,“陛下,臣斗胆一问,为何不请出庄太妃,来堵住这悠悠之口。”
皇帝目光一黯,嘴角下压:“不该你问的,你只需告诉朕,该如何让肖铎闭嘴。”
“是,”皇帝的反应已让他心中有了答案,他聪明地顺从皇帝,开口说,“陛下之所以迟迟不敢处置肖铎,只碍于太祖皇帝那句‘言官不可杀’。可先祖并未说过,言官不可罚。”
“太祖之后,从未有皇帝惩处过言官,朕不想做第一个恶人。”
高申揣度着皇帝的心思,沉吟片刻,说:“陛下忘了,慧宗曾因言官茂厥醉酒当街纵马而治其失仪之罪。前朝并非没有惩处过言官,而只是没有因言官言辞过激,冲撞圣驾,而治其罪过。”
“你是说,让朕不要治其失言之罪,而加之以其他罪名?”
“陛下英明。肖铎于宗祠前高声喧哗,是对先帝不敬,陛下可赏其廷杖之刑,以儆效尤。”
“你说的不错。”皇帝终于露出一抹满意的神色,“曹奇,传朕旨意,肖铎于殿前无礼,赐廷杖二十,立即执行,不得有误!”
“奴才遵旨。”
殿外,肖铎看到曹公公的那一刹那,似是早已猜到自己的结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紧接着,曹奇尖锐的声音划破长空:“皇上有旨,言官肖铎于殿前无礼,赐廷杖二十。以儆效尤!”
百官惊骇,眼睁睁看着肖铎被御前侍卫拖了下去,拉到宫门外,开始行刑。
不久之后,肖铎的惨叫声便灌入了他们耳朵。
二十廷杖,足够把一位常年缺乏锻炼的文官打得皮开肉绽,颜面尽失。
祭祀仪式如常举行,但百官却都冷汗津津,敢怒不敢言。
肖铎是言官,虽言辞激烈些,说的并没有错,皇帝如此恼羞成怒,难不成是因为心虚?
忌日过后,外界传言纷纷,一是斥责皇帝不仁,以羞辱的方式当众责打言官。二是猜测庄太妃下落不明,或许早就已经遭遇不测。
不过高申独揽内阁,从未让这些言论传入皇帝耳中。
朝堂动荡不安,皇帝却突然生了场大病,接连罢朝三天,丝毫不知外面传言已愈演愈烈。
而远在渚州的义康王,终于收到来自英格朗桑尼公司总负责人伊芙琳的答复,确定最后一批军火,将不日送到渚州海岸。
与此同时,拾漪收到了来自嘉宁的一封信件。
“商逸,快看!是嘉宁的书信!”
她兴奋地小跑进抱夏鸣蝉,结果被刚铺的地毯绊了一脚,一下扑进商逸怀里。
“慢点!”商逸迅速伸手抱住她,防止她的脑袋磕上桌角。
她从商逸怀中抬起头来,笑容可掬:“嘉宁给我们寄了书信,我们两个一起看!”
“好。”
商逸往里坐了坐,让她在自己怀中找个舒适的位置卧着。
拾漪拆开信封,有几片晒干了的粉色花瓣抢在信纸之前,争先恐后地掉了出来。
“这是……”拾漪拾起腿上散落的花瓣,仔细观摩,“樱花?”
渚州的气候并不适宜生长樱花,这些樱花花瓣必然来自外地,嘉宁会去哪里?难道已经嫁去了其他地方?
带着强烈的好奇,拾漪打开信纸,快速阅读起来。
嘉宁在信中交代了出逃那晚他们分别后,自己并未按照约定回到义康王府,而是跟随布鲁克来到了海上。
他们在东瀛待了一整个冬天,东瀛有位见多识广的神医,很好的治愈了安娜和佩尔格的身体。
虽终身残疾,但因逃离了地狱,所以她们都能乐观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开春后,天气回暖,冰面开化,他们将桑尼号售出,买了一条轻便低调的三桅帆船,雇了颇有经验的水手,在樱花盛开的时节,驾驶着船只,前往遥远的英格朗。
嘉宁说,不弄清楚她父王究竟要做什么,她始终不能安心。
她跟着布鲁克调查到,桑尼公司与义康王合作的唯一目的,就是借他的势力,打开大周市场,在这片富饶的东方国土上拦金。
桑尼公司总负责人伊芙琳,崇尚至高无上的金钱,视人命如草芥。
作为合作条件,伊芙琳答应义康王,将英格朗最新研制的炮火兵器售卖给他。
英格朗船坚炮利,非大周本土武器可以抵挡。
义康王之图,昭然若揭。
嘉宁已彻底对野心勃勃没有人性的父王失望,想要阻止却无力回天。
她在信的最后满怀遗憾说,自己本想找到义康王与桑尼勾结的证据,带回大周,却不料伊芙琳是个十分小心谨慎的女子,他们找不到她半点破绽。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下这封信,告诉他们,一定要注意提防义康王的一举一动,商逸的义子身份是个随时会被引爆的炸弹,若哪天发生意外,这封信或许能成为一张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