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顿了一下，垂眸盯着自己的指甲，道：“安娜和佩尔格都行走不便，布鲁克一人恐照顾不过来，我帮他将她们送到船上，然后再坐马车回府。”

商逸不赞同道：“这样安排是否有些不妥？若被王爷发现你也牵扯进了此事该怎么办？”

“这你们不用担心，”嘉宁抬起头来道，“我手里握着他和元氏欺瞒我母妃的证据，哪怕他发现我的所作所为，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话音刚落，紧关着的房门被敲响，李奶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郡主，元夫人派崔嬷嬷来问，您身子怎么样了？还在不在吃药？”

嘉宁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不耐：“这种事你还要来问我？自己告诉她本郡主身子大安，打发了人走就是。”

李奶奶在门外“哎”了一声，又说：“郡主，奴婢就是这么回的。可那婆子又说，若郡主身子好了，就去监督着世子做课业。”

嘉宁蹙起双眉，语气冷硬：“她不过是个奴才，又不是哪门子的主子敢使唤本郡主？”

李奶奶讪讪道：“郡主，这应该是夫人的意思。”

“是我一时糊涂了，”嘉宁愣了一下，仍没好气道，“但姚立橘的学业与我何干？元氏照看不好自己的儿子，难道要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李奶奶说：“听说元夫人病了，起不来床。怕没人看着，世子又闹出什么事来。”

“她病了？”嘉宁讶异，“什么时候病的？”

“应该在前两日就不大舒服了，元夫人一直没让声张，奴婢也是今早碰巧遇到张大夫从滕锦轩那边来，一问才知道元夫人不小心着了风寒，已经病了好几日，今天病情又加重了，已经病得下不来床。”

“她病了为何不说？还偷着找大夫来看病，难道府里还短她那几两药材？莫非要装可怜给谁看？”嘉宁嫌恶道。

拾漪半开玩笑道：“她估计是心虚，怕你顺藤摸瓜查到什么，又不敢直接来问，思虑过度所以病倒，又不想被你看出来心虚，所以才不愿意声张。”

嘉宁微微颔首：“你说得倒很有道理，这确实像元氏的作风。李奶奶，既然元氏不想说，那我们也便当不知道。你去回了那婆子，就说本郡主虽身子转好，但还有些余症未消，精神总不大好。母妃既然身体康健，那世子还是交由她亲自管教吧。”

“是。”李奶奶得了准话转身去回。

说了这会儿子话，嘉宁有些精神不济，懒洋洋斜靠在贵妃椅上：“好了，咱们的事也商讨得差不多了，你们回去吧，别在我这儿待得久了引人注目。这几天行事都低调一点，本郡主也会看好姚立橘，不会让他去你们那儿作妖。商逸，我要提醒你一句，宁纪贤是个聪明人，且对我父王十分忠心。明日你还要去快雪时晴听他讲课，可别让他看出什么端倪。”

商逸道：“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冬至。

这天，厚重的云层出乎意料地消退不少，沉了这么多日的天终于放晴，气温微微回暖，拾漪特意拿出嘉宁为她裁制的另一套冬衣换上。

这套银灰色的衣服款式要比之前那套要简单许多，更方便今日的行动。

嘉宁的打扮也相较以往朴素了许多，穿着一套暗红色束袖劲装，一头长发用红绳高高地扎起一支马尾，整个人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位金尊玉贵的贵族小姐，倒像是个行走江湖多年的女侠客。

三人在马戏团检票口碰头，拾漪差点没认出她来，直到看到那双依旧高傲的不可一世的丹凤眼，才拉着商逸笑着走过去，打趣道：

“若在我的故乡，凭你这换装后能改头换面的本事，有一个高薪的工作一定和适合你。”

“什么工作？”嘉宁扬起一边眉毛。

“cosplay！”拾漪说，“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角色扮演。你可以通过服饰和化妆扮成你喜欢的任何一个角色。非常有意思，但这只是有钱人的娱乐，像我这种穷人最多也就是沾别人的光看上一眼。”

嘉宁嘴角微微向上一弯：“你的故乡真有趣，若有机会，我一定要亲自去领会一下那里的风土人情。”

拾漪挠了挠鬓角：“哈哈，我的故乡你最好还是别去，四处都是接连不断的战争，你一定不会喜欢。”

三人检了票依次走进观众席坐好。天完全暗下来后，马戏团倏地亮起橙黄色的烛光，表演开场。

依旧是小丑布鲁克开场，他用涂着厚重油彩的脸做着夸张的表情，精彩的表演逗得观众哈哈大笑。拾漪离得远，却也能看清楚他丰富自然的表情，心里感叹布鲁克不愧是演员，哪怕心里藏着天大的事，面上却丝毫看不出来。

今日小丑不仅要表演第一个节目，还要负责整场演出的串场，他一直忙上忙下，直到节目过半，终于轮到乔治团长要上台致辞，他在请出乔治后下场时，极其隐晦地朝拾漪这边瞥了一眼。

三人会意，从无人注意的小通道离场，按照布鲁克给画的线路，快速往后台跑去。

今日义演，马戏团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在幕后忙碌，团长房间外空无一人。三人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来到目的地，推开厚重的木门，走到里间的手术室。

安娜正闭着眼躺在手术台上，听到门口传来动静，以为是刚走不久的团长，睁开眼却发现是三个陌生的大周人，撑起上半身坐起来，眼中的疑惑顿时变成惊惧。

拾漪第一眼看到安娜，便被她的容貌深深惊艳。

她第一次见这么漂亮又脆弱的小女孩，她长着一张宛若洋娃娃般精致白皙的面庞，卷曲茂密的长发像金色海浪般，从单薄瘦消的肩膀一直铺散到床面，一双水润的天蓝色眼睛怯生生地看向他们，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拾漪看着她的模样不禁叹息，她美得令人移不开眼，若没有被乔治夺取双腿，她一定会成为这个马戏团最惊艳的一抹颜色。但也正是这美貌害了她，让她成了乔治眼中最适合做“人鱼”的实验品。

她腰上有一圈缝合的疤痕，腰线以下，原本应该是双腿的地方，却被老王爷赠送的鱼尾代替。

在拾漪看来，这条鱼尾非但不美丽，反而十分可怖，隔了这么远，她似乎都能闻到上面传来的刺鼻的血腥味。

这几天布鲁克一直没找到机会与安娜单独见面，安娜还不知他们的计划。拾漪与她四目相对良久，才反应过来这个问题。

她不知安娜听不听得懂中文，怕她误会他们三个是什么奇怪的人而叫喊，慌忙用英语叽里咕噜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快速解释一遍。说完还担心安娜不肯相信她，差点就要违背信仰，伸出三根手指跟他们的上帝发誓。

安娜缓缓伸出小手，搭上拾漪的手心，轻声用母语说到：“我相信你，即使你们要带我去地狱，我也会跟你们走，只要能带我离开这里。”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说出来的话却让拾漪心脏猛地一疼，刚想开口再哄她几句，嘉宁蹲在一个柜子前，小声朝她催促：“拾漪，这里面就是止疼药，你快来把柜门打开！”

拾漪安抚地拍了拍安娜的小手，走到柜子前握紧拳头。

嘉宁在她出拳前飞快提醒：“小声一点！不要惊扰到别人！”

拾漪无奈道：“这柜子是用榆木所制，哪怕我再小心，砸烂它时也会发出‘砰——’的一声。”

商逸道：“没关系，外面舞台上的动静不小，我们这里应该不会被人注意。”

有他这句话，拾漪便安下心来，冲拳头哈了口气，然后以一个猛劲朝柜门狠狠打去。

“咚——！”

随着一道巨大的重物撞击声，榆木柜门被豁开一个大洞，拾漪甩甩手，商逸一直紧张地盯着她，看她甩手以为她受了伤，忙问：“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刚才那一下只是让她的手感到有些麻，她愉快地吹了声口哨，把手伸进柜门掏出止疼药。

止疼药是白色小拇指盖大小的药丸，十几粒药丸用浅棕色油纸包裹着。拾漪按照布鲁克的吩咐拿出一颗先给安娜服下，以防待会儿路上颠簸碰到伤口。

安娜听话地把药丸咽下，众人刚要走，外面便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什么动静？”

“是不是团长房间发出来的？”

“不会是小人鱼出了什么事吧？咱们得赶紧进去看看！”

“你不要命了？除了布鲁克谁敢进团长的房间！”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几个高大的西洋人堵在乔治房门前踌躇，都怀疑里面起了状况，却没有一个敢做出头鸟第一个闯入团长房间。

嘉宁咬牙瞪向商逸，声音压得很低却难掩愤怒：“方才是谁说不会有人发现的？”

商逸尴尬地轻咳一声，走到窗边往外看：“前门是行不通了，我们只能从窗户跳下去。”

拾漪走过去一瞧，这间房位置特殊，处在一层半的位置，窗边距地面目测大概两米多一点，窗下是一片泥地，因前几日积雪消融，泥地被雪水浸润得十分柔软，就是有些脏。

不过眼下已经顾不得脏不脏的问题，她转过头去对嘉宁说：“这窗户不高，你可以吗？”

自小养尊处优四体不勤的嘉宁第一次做跳窗的事，到窗边往下望了一眼，声音略带紧张：“应该可以，不用担心我。”

“好，”拾漪点点头，蹲到安娜面前，用英文说道，“我要把你背在身上，我们跳窗逃跑。”

安娜点点头，朝拾漪伸出双手。

“要不我来背吧？”商逸走过来。

安娜害怕地瑟缩一下，对她来说，眼前这个会说她家乡话的“大哥哥”，明显要比另一个大哥哥亲切的多。

“不用，你拿着这个。”拾漪看出安娜情绪上的变化，将止疼药塞进商逸怀里。

商逸点点头，不再多说。

安娜只有上半身可以活动，她小心环上拾漪的脖子，趴伏在她背后。

拾漪站起身来，纤长的鱼尾随着她起身从床上拖到地面。他们没有办法帮安娜卸下鱼尾，只能带着这罪恶的东西一同离开。

安娜没有双腿，人又瘦小，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惹得拾漪又是一阵心疼。

她轻轻抽了抽发酸的鼻子，抬起头来看向商逸：“走吧。”

商逸率先从窗台跳下，动作干净利落，落地时只发出一声轻轻的闷响，没有溅起多少泥渍。

嘉宁看他安稳落地，原本紧张的心情稍稍得到缓解，深呼吸一口，心一横也跳了下去。

“哎——”

她落地时重心不稳，差点摔到泥里。

“小心。”商逸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嘉宁扶着商逸站稳，缓缓舒出一口气。

二人走出泥地，给拾漪留出足够的位置。拾漪朝下看了一眼，对安娜轻声说：“安娜，抓紧我。我要跳了。”

安娜没出声，只是更加使劲抱住拾漪的脖子。

拾漪爬上窗台，脚尖轻点，一跃而下。

姿势力度都堪称完美，只是跳下窗台的那一刻，发生了一点意外。

安娜拖在后面的鱼尾被窗台上翘起的木刺勾住，“刺啦——”一声划了个大口子，里面的填充物落了一地。

拾漪背着安娜踮着脚跳出泥地，嘉宁看着这一路零零落落的不明填充物，皱着眉道：“我们得把这些东西掏干净，不然它们会在我们逃跑路上留下痕迹。”

拾漪把安娜放到地上，看着破破烂烂的鱼尾，端详了片刻，手在鱼尾上方比划着：“我们为何不能把这部分直接撕下来？”

她开口去征询安娜的意见，安娜短暂愣了一下，听明白她的意思后，轻声说：“可以撕掉，只要别扯到伤口就好，不然会流血。”

“不怕，我会轻一点。”

拾漪拍了拍安娜的肩膀，安抚好安娜的情绪后，她手附上鱼尾，顺着撕裂的口子，快速将大半条尾巴都撕了下来。

安娜轻轻呜咽了一声，拾漪手上动作一顿，紧张道：“怎么了？是扯到你的伤口了吗？”

“不，”安娜摇摇头，“我只是突然很想哭。”

拾漪将撕下来的鱼尾远远地往后一丢，学着布鲁克在台上抑扬顿挫的语调逗她：“美丽的小姐，请不要为了我流下你珍贵的眼泪。你是上帝的宠儿，你的眼泪实在太令我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