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默默,将身边的凳子拖出来请高重璟落座。毫无隐瞒:“他想要考题。”
高重璟蹙眉:“他的测卷同我们不一样。”
余晖下,高重璟透出一丝锋芒,重器有辉并不是坏事。
宋观玄略微沉思:“我觉得是因为燕时保。”
他将圆凳拖出来,请高重璟坐下。
高重璟朝他看过去:“即便燕时保能考第一又如何?”
宋观玄见高重璟落座,自己也扶着桌子坐下来。见过高歧奉仍然心有余悸,侧身掩去瞳中惊惶:“什么目的……就那天来看,许是和你,你我脱不了关系。”
高重璟才看见这人似乎被吓得不轻,细长的睫毛颤颤巍巍。高歧奉的不择手段他见识过,只是其中什么利害非得来找宋观玄不可?
他自言自语道:“不如我明天向顾衍告发。”
宋观玄觉得不妥:“如你所说,高歧奉要测卷也无用,你怎么告发?”
高重璟立刻警觉:“是不是怕这事牵扯到你?”
宋观玄起身掩门落窗,絮絮说道:“顾少师考我的卷子,总不会再拿来考你们。我给高歧奉将除了说文三章之外的部分都划成了重点,他想来是不够看的。告发不是小事,告发者未必会没罪的。”
争论无用,宋观玄话锋一转:“说来背诵书文对得八题是上品,若能对得六题也不错。”
“唯独算术难补,你将算术书落在顾少师处,我替你拿回来了。”
高重璟眼神一凝,这是什么意思,要给他补课了?
高重璟第一次想让宋观玄赶紧滚回玉虚观去,他目光往架格上一扫。
天文,历数,刻漏。玉虚观道经道法,崇贤馆课书。将小小的架子塞得满满当当:“这么个读法,书没读完,人先累死。”
“学海无涯,而人却非无限,当然发奋刻苦。”
高重璟咂咂嘴,默默打开算术九章,没话说了。
明明余晖穿过窗柩,高重璟坐在桌前,璞玉待琢。如果他不露出这不情不愿的表情的话。
宋观玄将算术挪到两人中间,“算术九章学了一章,一章里头错了……”纤细的指尖扫过泛黄的纸页:“十道。”
高重璟尴尬地笑了笑,目光缓缓挪开。
高重璟再看一遍自己狗都嫌的童年,好像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责任。
宋观玄身上有股清甜的梨香,凑过来闻得极其清楚。
高重璟:学习,该学习了。
他端正坐姿,礼貌地离宋观玄远了点。
“无事,错的都不离谱。你看这道,只是誊抄错了数字,方法是对,可以算对。”
宋观玄绞尽脑汁,孩子学习老不好,还是得先给点……希望。
细细的研墨声,伴着宋观玄的温声细语。
算纸推到高重璟面前,宋观玄从头开始一行行拆解。
细软的头发垂在纸上,高重璟动了动手指,并没有碰到发丝。
高重璟:学习,该学习了。
他默默扶正纸张,离宋观玄的头发也远一点。
田亩几何,黍米几何,二斗八升……
高重璟并非不会,单是看着题目就觉得噩梦重现,头大如斗。
宋观玄顶着高重璟清澈的目光解题,那人脸上分明写着与算术势不两立。
帝王锋芒,痛斩算术。
高重璟被那算术搅得眼晕,算纸上有宋观玄头发的影子,他拿笔尖碰了碰。
宋观玄本以为他在玩自己头发,忽然发现他只是在碰纸上的影子。
高重璟,你还挺有礼貌啊。
宋观玄深吸一口气:“我这头发,会让殿下考得更好吗?”
高重璟随口道:“会吧。”
咔嚓。
高重璟惊了,手上握着一缕宋观玄的青丝。
宋观玄将银剪子轻轻放回盒中,一脸平静:“那就送给殿下了。”
高重璟垂眼看着手上的一小段头发,顺滑如缎。
哼,狠心的人对自己也狠。
高重璟无话可说,埋头苦学,学至掌灯时分。
一道颇为尖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宋大人。”
外头入了暮色,雨丝在宫灯昏黄的光线中纷飞。那人不请自来,和自家一样推门而入。
“我是承吉殿的元禄,奉二殿下的指示来给小宋大人送盅点心。燕窝润肺,最是补身。”
元禄来得太刻意,眼神直往桌上瞟。
宋观玄看着冤家聚头不分早晚,接下好意,打发人离开。
瓷碗放在桌上,动也未动。
高重璟凝视着那描金绘宝的瓷碗,显然意在提醒宋观玄他高歧奉在众皇子中的地位。
高重璟朝着宋观玄看去,神色复杂:“你怎么不喝?”
宋观玄目光在那碗边一点,重新落回算纸上:“严太医说须得循序渐进,受不得这一补。”
宋观玄不知,高重璟却知道。高重璟心思一动,谁说我是被捕的蝉,我翻身做黄雀了。高重璟道:“他好像不是为了燕时保,而是为了打压我。”
宋观玄眼角带笑,被捕的蝉想做黄雀了。难道说上辈子他真的是缺我?
翌日辰时,训练场。
离宋观玄远一点,尤其是学习的时候。
高重璟顶着两个黑眼圈,抬头看着亲自督学的高乾。
元福远远候着,旬考刚过,又到了埋头准备连带着挨骂的时候。
耳边嗖嗖的箭矢破空声音,高重璟目不斜视,却只等到一句:“小宋大人身体如何,可有再病?”
高乾知晓宋观玄连夜给高重璟补课,心中宽慰。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高重璟也有想学习的一天,实在是甚好甚好。
高重璟想起严回春那妙手实在不敢恭维,每每见到都如同冰上行走:“他好得很,一天能看十本书。”
“那你多向他学习。”
高重璟猛地抬头,想从高乾脸上读出到底谁才是他亲儿子。
元福心惊胆战,为父之前先为君,殿下你快别揣测了。
宋观玄补足睡眠,日上三竿才醒。
醒来便看见严回春放大的脸,一脸苦色地按着他手腕。
宋观玄揉了揉眼睛,感觉严回春脸上沟壑增添,看起来又苍老了些。
“小宋大人最近可还噩梦缠绵?”
宋观玄眯起眼睛看着外面刺眼的阳光:“一觉睡到天明。”
严回春面露喜色,感觉是自己方子起了作用。指了指桌上那些还未收好的书本,以及十分夸张的烛泪。将一本小兔子盖房子塞进宋观玄怀里:“学习不在一时,那些书劳心费力,小宋大人可以缓一缓再看。”
宋观玄点头,深吸一口气,他倒要看看乾都的小兔子到底还有多少活要做。
严回春一走,宋观玄靠在床头将那图书看完。
指尖不觉有些凉意,抬头看去,屋子里的炭火已经快要熄灭。
他正觉得怪异,披了衣服下床查看,铜盆里的水也是冷的。水盆换了,书册却未收,手炉也未续上,宫女应当走得匆忙。
宋观玄就着冷水洗漱一番,日头高悬,临近中午。
无论如何云影殿也该过一轮巡查,怎会无人来管。
宋观玄嗅出些古怪,柜子里翻找出件颜色鲜亮的湛蓝披风出门。
昨夜落雨地上结着冰霜,宋观玄沿着洒扫的痕迹走到重华殿,一个人也没碰上。绕到正面,才看见高歧奉的小太监在殿前转悠。
元禄双眼一眯,语气关怀而意味深长:“小宋大人可是找五殿下?今日陛下亲自督学,宫人都在训练场,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天寒地冻,小心着凉啊。”
宋观玄面上感激,恍然大悟状:“多谢二殿下关心。”心下便知今日炭火,定然是承吉殿授意。
元禄不将宋观玄放在心上,承吉殿一线宫宇,鲜少有人不卖他面子:“小宋大人住得偏,可惜了。霜冻结冰奴才过来一瞧,这地还没洒扫。”
宋观玄双手笼在袖子里,这是点我呢。
字字贬低,句句挑拨。
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
想来宫中拜高踩低代代皆是,怪不得高重璟从前听了自己的话就心驰神往。宋观玄后退了一步,像是做了什么恶事,在这重华殿呆着都觉得愧疚起来。
“雪地难行,只得小心行走。”宋观玄不接话,转身朝云影殿走去:“不耽误公公了。”
听得身后哎哟一声。
元禄想要追他,脚下打滑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我不谙世事,我宫外来的,我们玉虚观都耳朵不大好。
宋观玄头也不回,跨过重华东门。
元禄扶着腰从雪地里爬起来,宝贝似的检查一番手串有无磕碰,那可是燕大人孝敬的顶级紫檀。心中咒骂道:玉虚观的主就是眼高手低,冻死你个小崽子。
宋观玄没进云影殿,先前留下的大门还没关严,想来炭火也该熄灭了。
他从武库经过,武库寒冷彻骨。
严回春虽然医术差而不自知,但有些话却是没错。
接连病了两场,今日再受冻,只怕没法帮高重璟补课。到时候少不得又要和高歧奉接触,宋观玄紧了紧披风,看见炊烟灵机一动朝着膳房走去。
没有炭炉,我还不能烤灶炉了吗?
高重璟莫名其妙得了高乾的关注,连跑步都多加了两圈。
饿得前胸贴后背,下了训练场就往膳房跑。
小灶上的蒸笼冒着热气,传出一股怪异的苦涩味。
高重璟顿住脚步,提防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烟熏火燎的灶台后头冒出个挥着手赶烟的脑袋:“宋观玄?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做饭?”
宋观玄话音未落,门外一声惊呼:“哎哟,小宋大人您还在看炉子呢。”
膳房掌事急匆匆闯进来,好不容易从承吉殿逃出,不想又撞见高重璟,一时如同惊弓之鸟。
嘭!
小灶上那蒸笼嘭地腾起,一串黑烟冒出来。
炭黑的面团子里头透着点点红光,随着热风明明暗暗,像有了呼吸一般。
宋观玄缩了缩,实不相瞒,确实很像下毒未遂人赃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