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影殿最近热闹,宋观玄醒得早,收拾衣裳正要去监天司。
走到外间,高重璟好似原地长出来一样,将早膳也搬到这边来:“好巧,你也起得这样早。”
“都到我屋里来了,能不巧吗。”宋观玄低头束紧腰带,腰间的玉环锦带直晃悠。他塞了点衣服垫了垫,像是好点了。
高重璟坐下喝粥,将身边的凳子挪出来:“听说今日还未下朝,顾衍没到崇贤馆,你不用急着去监天司。”
宋观玄凑到桌前吃了两口:“路远,走得慢,要迟到的。”
这粥是照着他喜好单独熬制,小炉小灶格外醇香。
宋观玄将要起身前,一支玉簪落在桌上。
高重璟缓缓挪回手,看看玉簪又瞧了眼他:“昨天解天机那把扇子,觉得十分特别,于是差人去找。你猜……”
宋观玄目光落在玉簪上,这是昆山玉,更是玉中最通透的货头。若是取了这地方做簪子,这块不俗的料子价值算是要折半不止。他没伸手:“我猜什么?”
“昨天解天机的扇子。”高重璟喝了口粥:“那玉竟然是孤品,前些天来的昆山玉,买家本想雕座山水,没想到到了乾都摔出裂纹,忍痛拆了做稀奇玩意。”
“一座山水?”折价怕不止一星半点,哪里是忍痛,这怕是要命。
“扇子只是边角,已然过目不忘。”高重璟将簪子往宋观玄那边推了推:“我昨天看你多望了几眼,不想机缘巧合得了这个。送你了。”
这哪是机缘巧合根本是千金难买,看样子是高乾的赏赐。
宋观玄拿了收进锦盒:“多谢。”
不再耽搁,宋观玄将高重璟抛在云影殿里,甩了甩袖子赶去监天司。
高重璟消息非假,过了太和宫的侧门,刚好撞见朝臣下朝。
宋观玄捡了条人少的宫道,避开来往的绯衣。
正埋头走路,玉柄折扇抵在他肩头。
“小宋大人。”
宋观玄抬头一看,是顾衍拦住他去路:“顾少师。”
顾衍收了折扇,没有放人的意思:“这么匆忙?”
此处僻静,宋观玄也无需避讳:“顾少师有何指点?”
“不是指点,解天机叫你去礼部和他见面,不用往监天司白跑一趟了。”
“多谢。”宋观玄打了个照面,和顾衍错身分道而行。
那扇子……实在是眼熟。高重璟刚刚还说那玉如何难得,倒是一下扇子多出两把来。
礼部门口,解天机仰头望着宫檐上的纹章,见了宋观玄,直接迎上来。
宋观玄笑道:“路上瞧见解司承的扇子,没白跑一趟直接来了。”
解天机正了正衣冠,准备去和礼部会面:“君子不夺人所爱,他也不是君子,送他了。”
宋观玄一头雾水,照着样子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看着解天机煞有介事,小心询问:“礼部要吃人?”
解天机挺直腰杆,露出几分藏锋多时的锐气:“礼部的流程,能磨死人的。咱们来个先发制人,将这步调握在我们监天司手上。”
宋观玄看他眸光烁烁,抿着嘴点头:“听从解司承指点。”
话音未落,高乾的口谕传来,挪宋观玄暂到礼部督工。
宋观玄领了旨意,和解天机对视一眼。
“怎么办?现在主动权我们拽在哪儿?”
解天机一拱手:“小宋大人,就看你了。”
礼部正厅里空无一人,偏位上坐着个绯红官服的男子,面相年轻,眉目淡漠。
新官上任,难得对付。
那人施然起身,拱手道:“礼部许生平,见过小宋大人,见过解司承。”
“许大人,实在多礼。这一阵子两边走动,你我何必拘束?”解天机笑脸一换,领着步子带许生平重新坐下,好像这礼部是他家似的。
宋观玄无奈,只好坐在主位上。
解天机喝了口茶,点点桌面侧身朝着许生平:“礼部这边,于这事上有什么难处?”
许生平,许生平……
宋观玄支着脑袋看解天机和他打太极,这名字应当是听过的,浅浅有个印象。
什么事情和他打过照面,宋观玄又实在想不起。只是看许生平现如今官靴都快缩到椅子底下去了,一脸拘谨难以应付模样。
这人不是不好打交道,怕是不愿与人打交道。
宋观玄寻了纸笔来,且不说临轩赐印的事情,仪仗百官的安排。择日择字在前,实在是监天司开头为好。
于是写了册定吉日的安排,兴建落址的几条需要先行事情。左右要靠礼部去沟通记档,又选了个宽泛的日子。
这么一写纸上也有十来条,够忙几日。
事情不必急,尤其是这高歧奉的封王,更是拖得一时是一时。
宋观玄将这纸张交到许生平手上,只说:“要紧事情寻解司承能速得帮助,其余细节,论过也会忘,不若写在纸上,你我也好对帐。”
许生平终于喝上口茶水,目光里有些感激。
解天机瞥了眼宋观玄,将他拉到一边:“这细节你也交于我,只管监督提意见就是。”
宋观玄笑了笑:“多谢。”
“今早听说你病着,这事得等吉日,又催不得。你别太拼命,礼部我熟,一会进去见了那帮老油滑,我来挡着。”
宋观玄点头,往许生平那边看去,许生平仍在琢磨他的单子。
也好,自己就对付着这个被推出来的出头鸟。术业有专攻,解天机去一物降一物吧。
进了礼部中,成排的桌案上纸页堆叠。
各人埋头苦写,比那考举现场还紧张。
解天机没理这日理万机的场面,找了个由头将宋观玄请到礼部南院看单子,袖子一卷就和这帮人文战去了。
礼部的单子长得要飞天,宋观玄看了一整天,也才看过一半。
倒是南院清净无人打扰,只有午膳时许生平送了小点过来。人没进屋,放在外间桌上就走了。
宋观玄看得眼酸,望着侍卫百官又该作何仪式的分列。揉了揉脑袋且先将单子放下,明日再说。
从南院出来,堂下众人都散了。暮云滚滚压着狂风而来,掀得连排桌案上纸张纷飞。
他单子往怀里一揣,将窗子一扇扇关上。
忙完这一道,外头风疏,却是落雨了。
宋观玄站在檐下,没一会积水如柱顺着导雨链流下来。
他抬头望天,也不敢就这么冒雨回去。
漫天雨幕里,赭黄伞下一抹玄色身影朝着这边快步而来。
“下雨了。”
高重璟将伞收起,钻进檐下:“小宋大人,下雨了。”
宋观玄低头看着不远处水洼里溅起的水花,忍了许久没说话,终究还是耐不住。
他微微扬头看着高重璟轮廓分明的侧颜,装作刚认出的模样:“哎呀,殿下顺路到这里来了。我说这礼部里我没个熟人,谁又这么费心,带着把伞来看我困在这里的热闹。”
宋观玄一开口,高重璟就将伞重新撑开:“小宋大人发条又上好了?”
赭黄的伞面匀到宋观玄面前,檐下留给高重璟和宋观玄的空间并不多了。
宋观玄莫名其妙地摸了下后颈,这距离不好迈步,雨大却也不好让高重璟退开。
莫名一脚险些撞进高重璟怀里,听着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宋观玄道:“崇贤馆下课得这样晚?”
高重璟偏了偏伞面,将宋观玄整个笼在伞下:“顾衍心情不错,奖了几套新题。”
宋观玄眼帘微动,伞下实在挤得很:“去趟太医院。”
转弯改道去太医院,高重璟一言不发。
“我觉得这事可能也不在你。”宋观玄瞧着高重璟为了躲雨努力收起的肩膀,将伞柄推了推:“我觉得这事可能也不全在你。”
高重璟与他对视几秒:“最近你那人多眼杂,你怀疑有人动了你的药?”
宋观玄抿着嘴:“不是没可能。”
高重璟又将伞面倾斜过来:“那我谢谢小宋大人青天朗月,还愿意给我个无罪释放的机会。”
“难道我宽得半面纸伞遮不下?”宋观玄发丝擦过高重璟的肩头:“太医院就在前面了。”
高重璟顺着袖子将他一揽:“再推脱来去,这伞我就送你一个人打。”
宋观玄脑子里闪过高重璟站在大雨里,发丝湿透,衣裳吃水的模样。
像只落水的大狗似的,岂不是要败坏我的名声。
高重璟道:“反正我最近训练场练得不错。”
宋观玄脖子一热,老实了。
太医院昼夜不歇,晚膳时分依旧灯火通明。
暴雨昏暗的宫道里,显得格外令人安心。
高重璟站在太医院的匾额下,附耳道:“冲着你我来的?”
两人双双顺坡而下,宋观玄将收起的纸伞接过去:“嗯,冲着你我来的。”
深檐下朱漆大门敞开,严回春在灯下看方子。
“卫南,后院的药田去照看过了?”
半晌没得到回音,搁下书宋观玄正站在他面前:“小宋大人?哎哟,参见五殿下。”
高重璟到底湿了袖摆,严回春张罗着艾草熏炉,叫高重璟将外袍脱下。
屏风后身形绰绰,影子映在素色丝帛上。
一时失言千古恨,宋观玄挪开视线打了盆热水洗手。磨蹭间高重璟换好衣裳,也将手浸入水中。
严回春捧了姜茶进来:“喝茶?”
“喝!”
两人异口同声。
姜茶冒着热气,宋观玄将他想看记挡的事情说了。严回春的褶子重新爬上脸颊:“这两位就得移步库房了。”
库房不远,就在帘后。通天的檀木古架,铜牌发亮刻着年月。
靠门的角落,单独有五格好拿取的位置,深深浅浅的档册摞在那里。
宋观玄顺着格子望过去:“都是我的?”
严回春坦然:“我记得详细。”
宋观玄一时没了头绪该怎么翻。
“昨天卫南来翻看过,用药上哪种都不可能出这样的差错。药材从来都是我亲自当场配好,元福公公拿走。重华殿熬药的宫女,也十年没换过了。”
宋观玄抚着纸页,严回春这话他心里有了数。记挡他一人也不可能通宵达旦地查,元福和那宫女是高重璟费心安排的,也不需要怀疑。
“如今我们觉得是药力相抗,又或者小宋大人……你思虑太过,松懈几天也无妨。之前冬日里劳累,终归是要调养的。”
宋观玄点头:“我知道了,现在也不是天天都得吃药,想来是巧合。”
“断案了,看来是还是我的问题。”
门口的高重璟冷不丁来了一句。
严回春和宋观玄两道视线倏地望向他,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严回春挪开目光:“殿下,嗯……昨日卫南失言,还请,放在心上。言语轻重,三春暖阳与数九寒冬的区别呐。”
看着宋观玄憋笑的模样,高重璟默默。
宋观玄看着严回春,蓦地好笑,卫南失言,放在心上,真是想得出来。
从太医院出来,风停雨驻。
暖黄的宫灯朝着宫苑里铺陈。
宋观玄耳边回响着严回春说松懈几天的话,仰头望着天幕:“也不知几时才能享清闲。”
昨天还偏要冒风雪,今日就等着享清闲。
高重璟默默,哪有不疯的,迟早将这十日一休沐彻底改了。
他清了清嗓子:“明日吃饭?”
宋观玄应道:“嗯,明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