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转过身去，王若谷掩饰过了，只是没有掩饰得太好。

高重璟的声音嘹亮得不像是演的，宋观玄回头又看了一眼，投去感激的目光。好谢谢你啊，高重璟。

就在三人各望各的有所考量时，楼梯上传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我找不到师叔，这么冷师叔莫不是在哪里被雪埋……”

宋观玄乍一听见要埋自己，给追来的常行江送上安慰的眼神，常行江眼里他不过是病了几日而已，怎么脸上看着是怕他一命呜呼的表情。

脉象这样差吗，宋观玄不信邪，自己摸着手腕随便探了探，觉得还好。

一抬头，三道焦灼的视线落在身上。

宋观玄自信一笑，搬出顾衍的话：“多多走路强身健体。”

掠过玉虚观上空的鸟都不信这话，何况王若谷。

玉虚观里来往的弟子们亲眼看到他们师叔回来几天，受罚两回。

房内，宋观玄由着高重璟揉了揉他掌心两道红印：“王若谷没有顾衍那师道尊严的戒方，是不会打你的。”

高重璟闻着屋内的药香，慢慢松开宋观玄的手。

眼前的宋观玄眼睫低垂，听话乖觉的模样，很不真实。

宋观玄轻轻缓缓，手上还有高重璟掌心的热度：“诚实认错也是美德，这是我该罚的。”

高重璟接不上话，宋观玄这病得是不轻，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这样静好的余韵还未消散，宋观玄转身洗手擦脸，除去披风外袍。像刚才的话没说过似的，一身雪白单衣钻进暖和的榻上，准备补觉。

忽然被子里又钻出来一个脑袋，眼巴巴地看着高重璟。

这套动作太过流畅，高重璟甚至没时间反应过来。

他与宋观玄四目相对，静静几息，想起来宋观玄忘了喝药。

宋观玄不好意思的笑了下，眼中诉求无比清晰。

高重璟端起药碗：“使唤我？”

宋观玄惶恐：“不敢不敢，殿下垂怜微臣罢了。”

高重璟头皮发麻，将他那几碗药送到床边。宋观玄咕咚咕咚，比吃饭积极上百倍。

宋观玄双手奉上空碗：“多谢。”

高重璟看着他扒在床边欲言又止的模样：“嗯？”

宋观玄拢了拢被子：“殿下想不想出去走走？三清殿是……”宋观玄说一半忽然打住，直截了当道：“想烦请殿下派个人看住李休其，不可让他下山去。”

高重璟端着药碗，半天忘记放下。参与到宋观玄的计划之中实在头一回，有些激动怎么回事。高重璟一再提醒自己警觉，不要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元福去看着行不行？”

宋观玄点点头：“十分刚好。”

随即整理好被子，平平整整躺了下去。

高重璟看着此情此景，实在诡异。宋观玄一脸安详，好似与世长辞。高重璟放下药碗，戳了戳他。

宋观玄睁开眼，像是想起什么：“我要睡觉了。如果你有事摇不醒我就多摇两下。如果还摇不醒，也不用觉得我死了。”

高重璟：“……”

宋观玄怕他不理解：“我很困，而且那药很安神，我睡觉就是这样的，上回他们吓得去请了严回春。”

高重璟哦了一声，放下药碗在屋内晃悠。最终无事可做，重新将小兔子找出来读了两遍。

屋内点了安神静息的香炉，高重璟靠着书架，搞不懂宋观玄过的什么日子。

哪有人年纪轻轻靠这个才能睡觉的，高重璟每过一个时辰鬼使神差地去看看宋观玄死了没有。好矛盾啊，他死了我不是正好吗。

看到第五回的时候：“殿下，我年富力强活蹦乱跳，你别探了。”

高重璟受到惊吓，一掌拍在宋观玄脸上：“……”

手底下宋观玄还在说话：“高重璟你一掌快把我的活蹦乱跳打没了，我好不容易睡足够，你这是要……”

高重璟手上用了点力，这人身上是不是上了发条，哪里醒来就说个没完。

宋观玄在那手掌下面费力说道：“殿下，你拧什么呢，这脸皮都是真的，你不必验了。”

高重璟将手拿开：“我找你发条在哪。”

宋观玄坐起来，将长发拢了拢：“机关小人的发条一般都在后脖颈上，你看看有没有？”

高重璟觑着宋观玄，看来这人是睡够了：“……”

宋观玄睡够了精神充足，在常行江的监督下两天没离开屋子范围十步以外。

闲来无事听落雪，这几日天气晴好，屋檐上常有积雪掉落的声音。

吊炉上咕嘟咕嘟，高重璟的算术九章算是吃透了几页。

宋观玄举着小兔子搬玉米：“做完这道才能看哦。”

高重璟从来没有渡过这么漫长的两日：“……”

祈福那天天气晴好，宋观玄天不亮就被王若谷拎走。

高重璟醒来时，少见元福在外候着，阳光透进来照在庄重的衣袍上。

祈年台在玉虚观最里处，借着栈道一条直路进出山势之间，所见远方山脉层叠辽阔。此处并不对百姓开放，但远远能够听到道场的鼓乐声。

高重璟在祈年台下的偏阁里等候，宋观玄既然要在开放道观时祈福，少不得从山脚牌坊处去迎接同道。再至观前各个殿中拜过，最后才到祈年台。

正想着宋观玄要走到几时，人声已到门口。

宋观玄站在一众随行之前，红色法衣上银线鹤舞金字云纹，神色肃穆眸中柔和。朝着高重璟拜了拜，示意他一道前往。

他同高重璟走了最后一程，从宽阔台阶徐徐上行。栏杆柱上镂空处悬着铜铃，冷风一过叮铃作响。

到了祈年台便只剩下王若谷这些玉虚观的人，高重璟在台阶边止步。外方内圆，宋观玄站在中央，显得小小一点。踏斗步罡，九气齐并。

此事完了，王若谷去周旋前来观礼的其他道门，祈年台上就只剩下宋观玄和高重璟两人，风吹得道台上的布料哗哗作响。

宋观玄走向高重璟，从宽大垂地的袖袍中伸出手来：“等得是不是太久了？”

高重璟看着他身上的金线纹路，在雪中鲜亮无比。摇摇头：“我在屋里等的。”

宋观玄笑了下，看着洒扫干净的台阶坐了下来：“那我休息会。”

高重璟今日穿得隆重，从他那影金云纹的玄色衣袍袖子中摸出个油纸包：“吃不吃，糖糕。”

宋观玄拆开还有些温度的油纸，捻起一块簌簌落粉：“好饿，正是时候。”

高重璟看着他头顶的莲冠跟着微微颤动：“不小心压碎了一点。”

红衣衬得宋观玄白白糯糯一个，认认真真吃着糕点：“那台子上的东西你可不能乱拿。”

“从你房里带的。”高重璟看吃得正香的宋观玄，你吃都吃了还管这么些：“我们就坐在这里等？”

一红一黑两个小点坐在台阶顶上，听着祈年台上飒飒风声。

“有的人生病了不找大夫。”宋观玄拍拍手上的碎屑，换了个简单易懂的说法：“山下那对母子，不吃药喝符水，信得这样深今天是一定会来的。”

高重璟看宋观玄说着好饿却就吃一块，接过还回来的油纸包：“那我们不去看看？”

宋观玄摇头：“你我还是……少去为好。”

高重璟觉得重来的童年失去了无所事事的乐趣，他大约十岁时才开始用功。感觉在宋观玄身边，有种一日抵过去十日的错觉：“为何？”

“李休其的符纸里像是掺了什么让人行动迟缓安静的药，所以煮水才能收敛行为，并不是有什么神通。”宋观玄支着脑袋：“我能想到的几种，对身体都没有好处。殿下参与其中惹上麻烦，不如隔岸观火。”

高重璟眸光微敛：“你担心他损害玉虚观的名声？”

宋观玄抿着嘴，刚才好像按着习惯把没吃完的糕点又还给高重璟：“玉虚观不做这样的把戏，但今天人多会不会落人口实就不知道了。”

高重璟淡淡看向他：“今天李休其要受罚？”

宋观玄点头：“符纸那事算在他头上，估计要逐出山门。”

高重璟惊讶一瞬：“你都不想去看看？”

宋观玄眼眸一亮：“你想去落井下石？”

高重璟皱眉，拿腔拿调道：“我想去看看玉虚观的赏罚是否分明。”

符纸的事？高重璟忽然想明白，宋观玄刻意要那对母子今天来，只是为了方便把起火的错事还回李休其：“你早就知道那山下符纸的事情不能声张？”

宋观玄目光缓缓挪向高重璟，有些惊讶他什么时候和自己想得一样了：“你也是这么想的？”

高重璟被这个也是弄得七荤八素，下意识点头。

“那我还有个想法。”宋观玄思索片刻，想到了个趴在高重璟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他准备回了乾都，借度牒将玉虚观上下远程理一理。

高重璟听着宋观玄的耳语面不改色，目视前方，似毫不动摇。静默片刻：“你让我参玉虚观一本？！”

宋观玄点头，眼中熠熠生辉：“多亏了殿下，不然我想不出来这样的法子。”

高重璟起身：“我还是去落井下石吧。”

宋观玄坐在原地不动和高重璟对视一眼，朝他伸手：“殿下再体恤体恤扶我一把，好累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