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通行直到玉虚观前,高重璟也没再问过为什么宋观玄处处谨小慎微。高重璟也不是没见过宫外世界的人,这一路走得快些,未离开官道,只在驿站歇息饮食。
竟然比预计的日子快了两日。
玉虚观下着大雪,比乾都还要冷一些。
高重璟从最后一个驿站出发前便换了皇子的服制,宋观玄这一程便不再与他同乘。
王若谷晨间骑马去附近道场,估摸着要比马车早些回到玉虚观。
宋观玄站在迷蒙的大雪里,被雪花迷了眼睛,一条长阶通往玉虚观,覆着厚厚的积雪。看来王若谷在道场被绊住了,玉虚观没有收到消息,也无人相迎。
高重璟还在车内,按照礼制是要扫雪迎接直至玉虚观前。元福看着山道犯难,又看了眼宋观玄。
积雪未曾洒扫,皇子来此祈福,就这样的排场实在说不过去。
但也不是无可解,宋观玄于高重璟的车驾前躬身一拜:“玉虚观宋观玄恭迎五殿下。”
高重璟在车内听得一愣,宋观玄从前最多迎到道观门口,从来不见他亲自下山迎接。帘子撩开,一阵冷风透着雪花飞进车内。
他从车帘后探出身子来,见宋观玄也是一样穿得格外正式。那套银线鹤羽的道袍还是第一次见他时所穿,只是大雪中实在单薄了些。
高重璟犹豫伸手,搭在宋观玄手上下了马车。宋观玄一手持巾幡,一手扶着高重璟。
高重璟瞧着宋观玄冻红的鼻尖,他这是准备亲自送到道观前。
仰头望去,少说两千来个阶梯,又是这样大的雪。若是玉虚观不迎,宋观玄亲自来迎确实显得更为重视。
宋观玄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前面给高重璟开道,高重璟踩在宋观玄走好的雪坑里,鞋面都未曾沾湿一点。
高重璟望着他的背影,难以置信这是从前的宋观玄。
宋观玄脚步极轻,鞋面沾湿,走得却十分稳重。手中的长幡猎猎作响,颇有道韵。
高重璟小声道:“这里又没人看到,你不必为我开路了。”
宋观玄回身答话,衣袍逆风而起:“你是五殿下,再是高重璟,玉虚观要是受罚了怎么办?”
高重璟仰头瞧着宋观玄,高重璟?五殿下之后还单独有我高重璟的名字?
高重璟默默无言,只得跟在宋观玄身后,复而又开口道:“这么大的风雪你怎么没事?”
宋观玄没再停下来,轻缓的声音落在高重璟头顶:“你想我有事也不必要这么明显吧。”
高重璟说话都喝了一嘴冷风,这还是宋观玄挡在了他前面。他看着宋观玄持重的模样,断定不吃点什么狼虎药材激发他体质,是不可能没事的。
宋观玄觉得背上目光灼热,只好道:“我好得很,也没吃那些猛药。你要是走快些,我就少受点冻了,五殿下。”
高重璟扁了扁嘴,再不说话了。一路走到玉虚观门口,依旧不见有人相迎。
宋观玄看玉虚观门口只有两个扫雪的道童,王若谷果然不在,连玉虚观上下都疏懒起来。
道童竟然一礼:“这位师兄好,今日道观谢客。”
宋观玄恍然,这是一去几月已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顾此失彼来得太快,宋观玄让了让将高重璟引到牌坊前。
赶上来的元福一挥浮尘:“殿下祈福,怎么不见玉虚观前来迎接?”
众人见了高重璟,恍然让路,一时间将迎接祈福的东西备齐了。主殿里颂经的弟子们鱼贯而出,朝着高重璟行礼问候。
宋观玄持幡引路,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
王若谷的声音及时赶到:“没有规矩!”
宋观玄笑了下,没将刚才那故意的行径说出口。
道殿内备了茶水,高重璟一杯,宋观玄陪坐也是一杯。
高重璟环视一圈,这玉虚观的规矩不比皇宫里少,悄悄凑近宋观玄:“这里怎么也是一样?”
宋观玄挨着高重璟的脑袋,借着茶杯遮掩说道:“这是皇家的道观,不是清修的道观。”
高重璟以为宋观玄在玉虚观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没想到和他在皇宫里一样惨。方才那些门人定是故意做出不认识宋观玄的模样,好挫一挫他的锐气。
宋观玄看高重璟眼神渐渐清明,在心里笑道:恭迎五殿下来玉虚观了。
高重璟又悄悄问:“你笑什么?”
宋观玄故作惊讶:“殿下这可使不得啊,观玄房内窄小,哪能委屈殿下同住呢?”
王若谷看着眼睛瞪圆的高重璟,叹道:“也罢,你俩同住便同住。观玄,你带殿下去休息吧。”
宋观玄低头笑了下:“殿下,请吧。”
高重璟哑口无言,亦步亦趋跟在宋观玄身后:“什么意思?”
宋观玄道:“殿下与我同住最安全。”
高重璟出了殿中便追上宋观玄的步伐:“你连玉虚观的人都怀疑?”
宋观玄从积雪的台阶绕过去,穿过路边姿态迥异的松树,朝着一条小道走去:“殿下,观玄还是那句话,这是皇家的玉虚观,不是清修的玉虚观。”
高重璟对他这套说辞无法反驳,瞧着他鞋面颜色全变深了也不发一言,像是在玉虚观受惯了这样的对待。
宋观玄踏上几级台阶,熟练地在井中舀水上来装进木桶,提着小桶继续往道上走。
高重璟想接过水桶,被宋观玄拦住。只好问道:“那你要是病了怎么办?”
宋观玄仔细着水不要漫出来:“殿下,我从前身子好着呢。”
高重璟又不说话了。
宋观玄的房间在背人的冷清处,狭小倒是不狭小。屋内暖炉燃着,也很暖和。靠窗的地方还有处吊炉,宋观玄熟练地把水倒进水壶里。
高重璟在他屋内闲逛,宋观玄的屋内一整面墙都是书籍,架子边放着小梯子,比崇贤馆的架势还足:“你一直住在这里?”
宋观玄在抽匣间翻找茶叶,将滚水倒进茶壶:“我自襁褓中便被仍在玉虚观门口,可能天命如此吧。”
高重璟细细摸过去,许多书都翻出折痕,玉虚观的日子定然过得无聊,哪有人无事找书看的:“抱歉。”
宋观玄将茶晾好,才趁着高重璟不注意换了鞋袜:“喝茶呀,喝茶暖和。”他瞧着高重璟脸上的歉意,释怀道:“我可是靠着这借口换了留园呢,也算是值了。”
高重璟一点抱歉也没有了,连喝两大碗茶水。他对宋观玄的屋子也再没有什么兴趣,感觉问一处,便是一处伤心事。
宋观玄手上的活没停过,烧完热水又开始写符。
闲静了不过两刻,就听见门外喊道:“宋师叔,符纸写完了吗?”
宋观玄一个激灵,他差点忘了这号人,这是高歧奉留在玉虚观的小小心腹。说来奇妙,高歧奉怎么能哄得这么多人信他是下一任的主君。
李休其站在门外候着,他瞧着十四五的面相。叫了宋观玄这一声师叔,满脸的不愿意。
宋观玄看了高重璟一眼,想起一件事来:“你不是有道题不会吗?我来和你讲吧。”
高重璟好日子到头,赶紧推脱:“外头有人等着呢。”
宋观玄头也不抬:“不急,他多久都等得。”
高重璟:“什么意思。”
宋观玄一笑:“他是来见你的。”
高重璟顿时明了其中深意,没再说话,也没把算术书再拿出来。
宋观玄见他不动,催促道:“你快拿过来让我讲吧,不然又要等几天。”
高重璟不解:“为什么?”
宋观玄像是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这般赶路,今晚肯定是要病的。”
这话一说他忽然想起来,今天这般冷落是为何。从前他也不必要自己打水,与他亲厚的那个师侄下山去了,流水般的符纸又送到自己面前来写。
这本是为上辈子高歧奉嘘寒问暖所布置的,想到这里,宋观玄不免心惊。他自认为千算万算不落他人利用,不曾想有人在他边上下着这样的功夫。
高重璟没办法,拿出书来,将那道题解了一遍。
这便又等了一刻,门一开,李休其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拜见,拜见五殿下。”
宋观玄小声:“我说他认识你吧。”
抬脚从李休其身边走了过去。
玉虚观的大雪像是要把整个道观埋进山中,祈年台上空落落的无人问津。
高重璟替宋观玄打着伞:“非做不可吗?”
宋观玄手指冻得发红,绯红布条才系了一半:“这是为东凌祈福,当然是我来最好。”
高重璟瞧着宋观玄站在雪里,这般受冻怎么可能不病呢。他拉住宋观玄,把手伸过去,散了散自己的袖笼:“我热得很,你手快借我凉快一下。”
宋观玄疑惑地看着他,一手抓着一把红色飘带,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手指冻得没感觉,半晌才道:“很冷的。”
高重璟不由分说将宋观玄的手塞进他袖笼里,冰凉的指尖触着他温热的皮肤。就这么一回,我怕把他冷死了回去不好交差而已!
宋观玄手指暖了暖,不可避免地碰到高重璟。
高重璟,招数真多啊。
他目光落在高重璟举伞的手上,那只手有空吗,要不也给我暖暖好了。
这想法在脑中一过,深红的纸伞落在白雪中。高重璟抓着他另一只手,也塞进袖笼里。
宋观玄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一点贪恋暖意,于是没挣扎。
“你俩在这里传功是吗?”王若谷的声音在檐廊下响起。
随即拿着两个手炉走过来:“玉虚观短你俩吃穿了?”
高重璟捡起地上的伞,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尖的落雪。一股梨花的清甜香气自袖间而来,宋观玄身上哪里来的这样好闻的味道,我怎么没有。
宋观玄看着高重璟的脸,不知他又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