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驿站院子里已经点卯完毕。
王若谷晨起功课管得严格,宋观玄跟着早起,在院子里晃悠顺便打水洗漱。
出行不比云影殿,哪怕是不见人影的侍奉之人都不会有。高重璟此行的难处,宋观玄已经找机会私下同元福提点。元福必然寸步不离,免得突生变故。
宋观玄打水归来,走到廊下忽然听见角落人声。
“怎么来的是高重璟啊?”
“听说跟小宋大人一道,像是受了玉虚观的庇护了。”
“小宋大人?那个病秧子能活到几时还不知道呢。”
宋观玄摇头,算是知道王若谷昨日用心良苦之处。他细细听着,声音分不出是玉虚观的接应之人,还是宫里的随侍。总归多加小心不会差,宋观玄绕了点远路回到屋内。
宋观玄从另一侧楼梯上楼,刚好碰见了高重璟。那两人声音不低,不知言语有没有被高重璟听去。
高重璟在宫中日子不太好过,宋观玄多少有些担忧这人小小年纪心里会不会留下什么阴影。毕竟一国君主,城府谋略可以有,太阴仄可不是好事,没得像高歧奉那样一肚子歪心思。
宋观玄正为着高重璟的阳光茁壮而琢磨,准备不着痕迹地宽慰几句。浅浅和高重璟打了个照面,准备看他有什么要说。
高重璟将刚才那些话听得分明,眼前宋观玄眼眸沉沉不知在思量些什么。不管是谁被人盼着短命总是要难过的,尤其是宋观玄这样的身子,拖到最后他自己都厌烦。高重璟脱口而出:“祸害遗千年,你会命很长的。”
“啊?”宋观玄一惊。
高重璟,你遣词造句的方式好别致啊。
宋观玄点头心领好意,觉得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傻子儿童欢乐多,一点不假:“殿下你不做祸害,也会长命百岁的。”
高重璟:“……”
宋观玄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祸害遗千年,这话不是好话,用来夸别人可是要生气的。”
宋观玄回屋整理一番,碰见王若谷站在门口:“他骂你呢?”
宋观玄笑了下。将发簪束好:“他这样夸人已经是不错了。”
仔细想来似乎有几本言语上的书,到时候可以借给高重璟看看。这念头一起,倒是想到昨天晚上高重璟那问题来。
高重璟听见门口的动静,整好衣服推开房门,拿着算术九章的宋观玄在门口恭候。
高重璟只当没看过那本书,嘘寒问暖道:“等多久了,冷吗?”
宋观玄笑了笑,跟着高重璟往楼下走:“不冷,思及殿下一心向学,观玄热血沸腾。”
高重璟冷笑一声:“那还是少沸腾一点,看着怪害怕的。”
宋观玄莞尔:“谢殿下关心。”
高重璟仔细瞧宋观玄,他像是话里有话,难道是介意祸害遗千年?
宋观玄在楼梯上让了让高重璟,做足了臣子模样跟在高重璟身后,朝着驿站外走去。
车队再次上路,宋观玄理所当然地去了高重璟的马车上。
宋观玄拿着书并不是凑热闹,车轱辘重新转了起来的时候,宋观玄便认真打开书问:“殿下想起哪道题了?”
高重璟剥橘子的手一顿,随手指了一道:“这个。”
宋观玄望着书页上留下淡淡的橘子皮汁水,无奈地点了点头。果然是这道,已经讲过不少三遍了。
高重璟吃着橘子,今天的行程较长,走得快了些。过了昨夜停留的驿站,便出了乾都的官道。路面修缮不及时没有那么好走,一路上颠簸起来。
高重璟等了半天没等到宋观玄开口讲题,橘子都吃完两个还没动静。偏头一看,宋观玄眉心紧蹙,和书页较劲。
宋观玄光看着书上有字,内容是一点也看不进去。车子颠簸一阵,他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读不完十个字前面的就忘了。这才不过两刻的功夫,今天的路还长着。
“宋观玄?”高重璟叫他。
宋观玄抱歉地笑了下:“不好,我也有点忘了。”
高重璟见他脸色不佳,将手中橘子递过去:“吃橘子吗?”
宋观玄摇头,将书合上和他绕圈子:“这题殿下其实会做了吧。”
高重璟松了口气,就怕这一路都要和算术相伴。看来宋观玄乘车并不能看书,不然要晕得七荤八素。他自信道:“会了会了。”
宋观玄点头:“无妨,玉虚观我再同你讲。”
简直是活罪难逃。
高重璟递了个软枕过去:“睡着就不晕了。”
宋观玄难得乖觉,靠着枕头立刻就睡。
一路摇晃,高重璟更加无聊了。宋观玄浅眠,稍稍动作就要醒,醒来便是难受。再叫王若谷看见,王若谷少不得要数落。
盘子里的橘子空了,橘子皮又被高重璟捏回橘子的模样摆在小炉上。烘烤半天,满车的橘子香气。
到了下一个驿站,已经傍晚。
宋观玄是被叫卖声吵醒的,掀开车帘一看,居然是进了城镇,那今晚便会好呆许多。
高重璟看着睡眼惺忪的宋观玄只有一个疑惑,这人是不是不吃饭也能活?
这就是道观的小孩吗?真是怪异啊。
两人一同下车,宋观玄深一脚浅一脚的直往高重璟身上倒。若不是高重璟及时伸手,人都要滚到雪堆里去。
宋观玄站在积雪里,终于稳住身子,讪笑道:“不好意思,绊住了。”
高重璟赶紧再托了他一把,不好,差点讹上我。
显然,王若谷将宋观玄这惨白的小脸归咎于和高重璟一道同行。宋观玄怪不好意思,四周还有宫人侍卫,说不得颠簸的话。编了半天只好推说自己是饿的,果不其然挨了王若谷一记眼刀。
临溪有陆路也有水路,人多混杂。街上热闹,各处口音都有。
王若谷瞧着镇上食肆,干脆拎着两个人去吃点现成饭菜。元福跟了上去,就在门口候着。
她在二楼的暖炉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两人听话地扒在桌边,生怕一个错动作就惹得王若谷数落。
宋观玄规规矩矩坐着,闻见楼下甜甜香气。惊道:“这么冷的天,谁在卖糖糕啊?”
王若谷难得从宋观玄嘴里听到一样吃的东西,当即就下楼去买。
王若谷一走,就只剩下宋观玄和高重璟了。这出行没有跟许多人,高重璟将碗筷摆好,乖巧没有多做声。
这店子生意红火,林溪县以渔业富庶,元宵余韵未散,多的是拖家带口出门吃饭的人。宋观玄往灯火里望,蜡烛是冒着黑烟的蜡烛,油灯也是不大亮的油灯。瞧着却比宫里的宴席热闹不少,暖烘烘的。
离着这桌最近的地方,一家八口齐聚一堂。似乎是儿子要出门走商,今晚一聚便要告别。座中三个小孩和高重璟差不多大,没了宫里孩子那般懂事学究的模样,咿咿呀呀天真可爱。
小孩儿被围在父母爷娘之间,宋观玄看着他专心致志地舀着碗里的鸡蛋羹,忍不住跟着紧张。那小孩声音脆甜:“这一勺给哥哥,这一勺给妹妹,嘻嘻。”
妇人给小孩儿擦擦嘴:“分得真棒!你自己也快吃吧。”
宋观玄支着头看他们这一家热闹非凡,思考着一会王若谷又要塞给自己多少吃的。
高重璟伸头朝那边桌上看了看,没瞧出有什么宫里见不到的菜式。难道近墨者黑,宋观玄跟着叶海心吃过一桌,也对鸡蛋羹流连忘返了?
屋子里暖暖的,没有宫中那种白檀的香气,却有着市井间的烟火气息。宋观玄鲜少有机会看到这些,一时心里想着家国天下安定事来。回头一看高重璟盯着蛋羹不放,微微有些恨铁不成钢,他还小,他可以慢慢学。
那家人话多得厉害,眼看要分别,各个脸上却已经满是重逢的喜悦。宋观玄一想这几年行商确实少阻碍,要不是自己这样的位置身份,借此重生的机会做点生意,怕不是也能衣食无忧,甚至富甲一方也说不定。
宋观玄想着富甲一方的美梦,听见高重璟问道:“你喜欢鸡蛋羹?”
宋观玄无奈:“鸡蛋羹不重要。”
高重璟歪着头:“那什么重要?吃鸡蛋羹的人?”
宋观玄看着邻桌其乐融融的场景,属实是涉及到了他的知识所不曾储备的部分。他不知道自己端着茶杯看那桌小孩玩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高重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虽说自己先君臣后父子,到底高乾并不是个疏于亲情的人。
细想之下玉虚观也好,乾都也好,其实宋观玄在这世上是没什么牵挂的。
他突然开口:“我长你半岁。”
宋观玄从愣神中清醒,不解高重璟这话是何意义。点头道:“说得没错。”
高重璟道:“外头称呼不便,可以叫我重璟哥哥。”
宋观玄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咳咳咳咳,什么?!”
高重璟朝着那桌人扬了扬下巴:“人家都是这么叫的。”
宋观玄脸红到脖子根:“重璟哥哥?”
高重璟面不改色,心中却是扑通扑通跳起来,淡淡道:“怎么了?”
宋观玄看他故作镇定,托着腮问道:“重璟哥哥想让我给你舀鸡蛋羹?”
高重璟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一会绝对不可以点鸡蛋羹。他看着游刃有余的宋观玄:“不需要。”
话音未落,食肆楼下忽然嘈杂起来。似有高声呼喊,夹杂着掀桌倒椅的声音。
宋观玄神色一变,拉着高重璟道:“重璟哥哥,小心。”